♣ 阿 若

母亲像一位“将军”一般，开始检阅她的部队。

阅兵场不过是一块小小的菜地，一垄一垄的庄稼，诸如蒜苗、花菜、白菜等精神抖擞，整齐而威严地分列在田塍两边，阅兵方阵一般地接受母亲的检阅。

“你去把姜挖出来吧。”母亲吩咐道。她交给我一把锄头，让我充当“刽子手”的角色。这把锄头有些年头了，至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它的印象。锄把光滑，锄口锃亮，这是母亲常年与土地对话的主要武器，也是她耕耘自己生命的利器。两垄姜翠绿地生长着，它们挺拔的身躯昭示着生命力的昂扬与旺盛。当我靠近时，姜们仿佛嗅到了一种死亡的气息。它们似乎听到了锄头锋利的刀口切割它们生命的利落与声响。它们紧张起来，屏住了呼吸，充满一种仇人相见的敌意。它们恨不能分泌一种见血封喉的毒汁，让我触之动弹不得，或者直接丧命。

我轻轻地扬起锄头，轻轻地挖了下去，我怕破坏了姜自然生长的完整性和艺术性。姜苗的深绿或浅绿毫不出众，它把自然界给予的风雨彩虹埋藏在了地下。它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呈现出某种日光和月光混合的色泽，当然还有一点粉红色的装饰，就像婴儿的皮肤，吹弹即破。用“一青二白”来表述姜，怕是再合适不过了。去土的时候，姜苗簌簌抖动着，明显地虚张声势地自卫。

尽管小心加小心，姜们还是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戕害，有的伤痕累累，有的体无完肤，有的拦腰截断，有的断胳膊缺腿——这当然是我不常劳动技术不到位所致，我不是故意的，却是必然的。经常是“咔嚓”一声，我仿佛听到了生命最后的呐喊与呼救。汗流浃背地挖完了姜，我用菜刀将姜苗割去，断截处汁液渗出——姜疼痛得流出泪来，却始终咬着牙不吭。

母亲没有闲着。她在菜地东边不足一平方米的苗圃里，精心地挑选了一些长相好看、肢体匀称的青菜苗，用拇指与食指轻轻捏住苗根，稍一用力往上一提，像捧住瓷器一般小心地媷出来，归拢在田埂旁。

趁我拾掇洗涮姜的这会儿工夫，母亲抡起锋利的锄头，开始翻土和平整土地。我一直没有搞清楚锄头和土地的关系，相生相克似乎不对，相扶相携似乎也不对。为什么松软的或者坚硬的泥土会把锄头擦得锃亮，却把人们的手或脚搞得泥污不堪苍老龟裂，这是一种什么原理？

有点累了，我直起腰来。秋日骄阳尽情挥洒夏日未尽的余威，满世界地涂抹，给人一种浅浅的暖意。天空瓦蓝瓦蓝，景深如海。我眯着眼四下张望，菜地边的一棵橙树进入我的视野。它之所以吸引我，不是它的苍翠，是它的金黄——树上有几个金黄的橙子闪烁着诱惑的光芒。

妈，我渴了，有水果没？我的眼光瞟向橙树那边。

地头的橙子不知熟了没，你去摘个尝尝吧！

得到母亲的允许，我兴致勃勃地向橙树走去。

在树的眼里，我肯定是狰狞的。在我靠近时，借着风的势力，树似乎有意识地拢了拢纷繁的枝丫，想要隐藏起那些诱人的果实，以免使得它们过于招摇。这没有用。我已经盯上了其中一个，尽管树已呈现出一种警戒和对抗的敌意。

这些橙树并不高，是母亲近几年栽种的速成品种，每年都会有收获。我伸出手，在反复权衡比较之后，锁定了目标。橙树摇晃着挣扎了几下，便投降了。

小刀由北至南推进，平滑均匀地掠过橙子的防护层，轻轻上手，分开外黄里白外粗里细的绵软外罩，核心部分白中带粉的果肉就呈献眼前。我掰下一部分递给母亲。母亲拣了一瓣放嘴里，刚开始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脸上的沟壑舒展开来，漾出了笑意。我也掰了一瓣放进嘴里，一股酸甜的汁液顺喉而下，心里那个美啊。

菜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三两步跨回菜地，左手拿起菜苗，放至土坑中间，右手找一坨绵软湿润的泥土，贴近菜苗根部摁下，尽量让菜苗直立起来，就算大功告成。

母亲挑来半担粪，兑好水，浇在菜苗根部。母亲说，现在看起来病恹恹的，浇过后，明天早晨，他们就会活鲜鲜的。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陶渊明觉今是而昨非，田园荒芜了，才想起辞官归隐，老老实实回家种地。城里人说，在心里种花，人生才不会荒芜。母亲不懂这些，种地是她的一种生活方式，乃至于生命所需，就像城里人上班一样。母亲侍弄着菜地，菜地供养着母亲的餐桌，时间则无情打包，把母亲和菜地一同料理。庄稼一茬又一茬地生长，我不知道它们之间有否代际传承，或者血缘关系。但母亲则是一年又一年地侍弄它们，没有接班人，没有帮手，从年轻到年迈，从土地之上到土地之下，她终将和这些土地共融，成为它们中的一分子。我不是陶渊明，不会那么诗意地回归田园。我只是偶尔回来，陪陪种地的母亲。我改变不了母亲的意志，母亲亦尊重我的选择。就像现在，她知足而惬意地挑着粪桶，在夕阳下甩下长长的身影。那身影里有葱茏青翠的菜地，也有中年仍惑的我。

微风吹过，菜们挥舞着双手，我听见它们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