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郑风 上一版3
烟水记
居高声自远 非是藉秋风 (书法) 刘宝章
食豆腐
晚熟的瓜才甜
黄河落日(摄影) 刘予平
《耶稣的学生时代》
犹记当年刻钢版
连 载
      
返回主页 | 郑州日报 | 版面导航 | 郑州晚报      
上一期  下一期
连 载

吴爱香始终觉得体内的钢圈与丈夫的死亡有某种神秘关联,那东西是个不祥之物。此后缓慢细长的日子里,她从心理不适发展到身体患病,这个沉重的钢圈超过地球引力拽她往下。好在生活分散了注意力,艰辛挽救了她。她听从丈夫的遗言,辅助婆婆,从不违逆。别人看到这对婆媳关系平和融洽,也看到戚念慈的厉害冷酷——她也是三十岁上下死了丈夫,懂得怎么杀死自己身体里的女人,怎么当寡妇。

如果将已是一团臃肿白面的戚念慈仔细搓捏,抹平皱纹,去掉赘肉,拍紧肌肤,立刻能还原出那个细皮嫩肉、情欲结实的少妇——她年轻时的照片完全证实了这一点——岁月不过是副面具,它惯于隐藏真实。

戚念慈爱在太阳底下洗她那对稀罕小脚,像洗刷出土文物——这是她表达权威的方式,她展示它们,像将士展现勋章。没有人知道有多少秘密生活隐藏在这双小脚中。

吴爱香总是在她洗脚时端来一杯芝麻豆子茶,戚念慈一边喝茶咀嚼,一边处理家事:“等来宝满五岁再断奶吧,现在他要再嘬几口你就让他嘬几口。”吴爱香平淡地点头。戚念慈摇头摆手:“他缺的不是奶水,是没爹疼,缺爱。”吴爱香又平平地嗯了一声。

树林里传来斑鸠的鸣叫。

戚念慈又聊到初月,十年前的那壶开水既然已经浇到她的头上,不能改变事实,那就努力给她说门好亲,多配嫁妆,初月心地善,会有好命。接下来她又将其他几个丫头评说一番,比如说初云慢性子,初冰有心计,初雪胆子大,初玉天赋高。“会读书的,砸锅卖铁送她读,都不强迫,但要照我说啊,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重要 。”她摇了摇头, “至于来宝,他这样子要是能给初家续上香火,就算是祖宗菩萨坐得高了。”好编故事的人,在初安运死亡这件事情上费了不少唾沫。他们主观认定,初安运躺进坟墓也不会忘记那个要命的晚上,上帝在他无路可逃时给了他一个粪池。

那个夏夜应该是满天星星,没有月亮,成片的鱼塘在星夜里闪着诡秘的光。失眠的鸟扑扇翅膀。青蛙跳进池塘,咚的一声砸破水面。空气里有熟悉的腥味。鱼塘像棋盘分布,路径上长着肉马根草——这种顽强的、匍匐爬生的贱草,冬枯春荣,踩上去松松软软。路边的水杉笔直,黑黑的排成一行。那个将要死亡的人知道哪条路上有沟壑,哪片鱼塘布了暗礁,场上有多少颗水杉,塘里下了多少鱼苗,哪片塘叫什么名字,每片鱼塘多大面积,养了多少母猪,多少鸡阉了,多少鸡生蛋。为了熟悉这片农场,他没少让妻子独守空房。

贝壳腥、猪屎味、饲料香。狗吠,猫叫。芦苇沙沙地响,柳条轻轻地摇。那个将要死亡的人不慌不忙地走着,身影挺拔,春情暗涌,激情赋予了他特异功能,他能从千百种气味中,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个女人的肉香。他爱这现实的农场,也爱她那片神秘的农场,那儿满是鲜花杂草,有山丘湖泊,有沼泽平原,还有茅屋炊烟。将要死亡的人经过一片红砖瓦屋,听到猪群咬架,嗷嗷欢叫,感到盛世太平:猪不发瘟,鱼不生病,珠蚌肥润,他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群众,见她的愿望顿时变得急迫了一些。

好事者的猜想很难说准不准确。自称参与过追赶与搜索的人言之凿凿,说女人的丈夫早已察觉,因此布局捉奸。也有人说那件事从头至尾是个阴谋,做丈夫的对场长的职位觊觎已久,将老婆捏成诱饵,打算在初安运咬钩之后,要挟他辞职,抹掉事业中的劲敌。不料那女人动了真情,导致游戏发生了质的转变——他可从没想过给他们制造真正的男欢女爱——妒火焚烧着他的内心,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个晚上他拿到了通奸的证据,仍然穷追猛打。他事先设计了几条逃跑路线,瓮中捉鳖,每条路线都有致残或夺命的陷阱,毒粪坑便是其中之一。

有人回忆说那晚九点左右,他远远地看见农场里手电筒晃动,光线忽长忽短,忽而化作圆点,似乎有猪从牢里逃出来了。骚乱的光束在寂静中持续了十几分钟。同一夜稍晚时分,一个在后门口撒尿的人被荷塘里的动静吓得尿了一脚,他看见水里爬上来一团东西,全身溜光发白直立行走。同一天下半夜,初安运浑身水淋淋的回来说走夜路掉进了臭水沟。吴爱香起来烧了一锅开水,给他搓洗挠痒,直搓得整块肥皂薄如纸片,洗得公鸡打鸣窗口发白。习惯叼着奶头睡觉的来宝通宵嘶哭,惊醒了很多睡眠轻浅的人。

秋野一片杂色。黄的、绿的、红的,雨后初晴时,还会有蓝叶和彩色的河流。稻田一望无际,禾叶青里透黄,谷穗像怀春的少女,垂头不说话。偶尔一片荸荠地,叶苗碧绿尖细,像葱一样。水沟边杂草茂密,长脚昆虫贴水飞奔,仿佛追赶它水里的倒影。田埂上站立长脚白鸟,悠闲踱步,时而倏地飞起来,身影嵌进天幕。海阔天高。鸟,树,人,一切蓝天下的东西,仿佛海底生物。

这是初安运躺在坟墓望里看出去的景象。墓址是抹尸人王阳冥选的,自称研究易经会看风水,但那时不作兴,没人重视,他也就只能抹尸安排丧葬。给初安运抹尸入殓之后,他用东家的赏钱给初月买了一顶瓜皮假发,过一阵又送她一顶新的,连续送出三顶假发之后,他娶了初月。这是1983年,初月刚满十七。

人们总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若干年后,初月与王阳冥有儿有女,有说有笑,一家人面色红润眼睛明亮,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九十年代初期,初家小女儿初玉考上北京的大学,初安运住了多年的寂寞荒山忽然热闹起来,死人都往这儿挤,有的甚至挖了祖坟移到这片风水宝地,希望时来运转。王阳冥的才能此时才风生水起,成了有名的风水先生,打开了财路,第一个在村里盖起了楼房,修起了百花园。

“照我说呀婚姻靠的不是爱情,而是运气。”90多岁的戚念慈摇着头,照样耳聪目明。

初安运死亡初家山崩地裂,在那种严峻的时刻,戚念慈一双小脚稳稳地站住,不再坐在太师椅上摇头磨牙。她卖掉了首饰,此后又不断变卖清朝的珠宝瓷器,精打细算,一家八口人吃饱穿暖不输往日。在别人缺衣少食青黄不接的关口,初家还总能借出点什么。戚念慈手段霹雳。初来宝过完五岁生日,强行断奶,由初云带着他睡觉。有一晚初云半夜醒来,发现来宝噙着她的乳头睡得正香。她没有管他,后来几回也没有。来宝断奶的焦虑在大姐这儿得到了缓冲,到初云出嫁时他已彻底摆脱乳房,但智商没再生长。

2

3上一篇       
版权声明 @ 中原网 网站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