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条件这么好，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不容易，只要你适当降低一点标准，说不定娃都有了。她这蹩脚的好话像一座雕塑临时粘上去的断臂，谁都能一眼看出破绽。

我根本就没想过生孩子， 强行粘上的断臂使初玉心里烦躁， 你不要用村里的眼光来看待所有女人。你们就是结婚、生娃、带娃。年纪大了再替儿女带娃，活得长的继续给孙辈带娃。总之是在灶台和带娃之间老掉。她的声音像深冬寒冷的湖水，既然开了头，就干脆说个透彻，城里女性竞争大，要读书、考研、读博。除了家庭，还有事业。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像你这种爱一个人就给他生娃、就给他做饭的旧思想要不得了。照你这么说，难道天下女人都应该学厨艺，如果爱就等于生娃，那不想生娃、不能生娃的女人就不懂爱、没资格爱么，这是什么逻辑。事实上你说的那两样东西根本就不能为女人提供安全保障，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你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四十岁之后怎么过更有意义。

跟他生一个孩子，我就是这么想的。初玉的长篇大论对于初云，就像光亮对于瞎子，声音对于聋子，艺术对于牲口，她保持她的客观语调，你还没对离婚的事发表看法。

这是另一码事。我不想掺和你的婚姻决策。初玉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好像刚才一番话让她筋疲力尽，我甚至也不想阻止你做输卵管疏通手术了。不评价了，我尽我所能给你在医院做检查提供一点方便。但我对你遇到的这个男人没有好感。生孩子是他的条件对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这是给你出难题，首先，这是违法的。不提供相关证明没有医院会做。其次，让一个绝育多年的超龄妇女做复通手术恢复生育能力，医学上可能性是极小。我觉得这个男人并不爱你，所以找出这么一个理由，到时候可以理直气壮的抛弃你，像扔掉一块香蕉皮，因为他已经吃到他要的那部分了。

听到“违法” 二字，初云吃了一惊，但她迅速抛开这个，她更关心能否手术复通。北京的医生技术好，小地方医院我也看过，他们一听就说不行，也不知道说的是不能恢复生育，还是不能给我做这个手术，来北京来检查看看， 行不行，都落心落意了。“行，下周一吧。”初玉以医生的口吻说道。你会发现北京还有大把比复通输卵管更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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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安运的死，人们私底下谈论了很长时间，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一种不可靠的言论还占据了主流，说的是子克父，前世是仇人，今世是做不成父子的。人们也都看得出来，戚念慈爱子如命，也许这是当年她没再改嫁的真正原因。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没有像别的村妇那样在地上打滚号哭，要以自己的命换回儿子的命，她紧攥手中的拐杖，深深地戳进泥土里，眼睛瞪着某个地方，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悲伤待命。

那天没有一丝风，但她的白发微微抖动，细心的人看见她的手也在颤抖，一双小脚钉子一样牢牢地扎钉在大地上。她一定在那天就着忽明忽暗的天气回忆了儿子的一生。有人过去搀扶她，她像个铁人一样身体冰冷坚硬。但这也就是初安运下葬那天的事情。

此后人们发现她的变化，好像周围还有一个看不见的怪物在觊觎她生命中重要的东西，她时刻警惕，随时准备出击。同时将身边的人训练成精兵强将。这就是为什么她每天预报天气，敦促早起，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高速运转。

她很快养了几只兔子。大家猜想她心里一定难过得不行，养养小动物，对一个悲伤过度的人来说的确会大有帮助。她也常去后山散心，顺便采些蘑菇回来。她看起来相当平静，好像不曾失去一个儿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某一天夜里，人们突然听见一阵救护车似的笑声，那也是人们第一次听到她那么敞亮的大笑，声音兴奋，导致音色产生变化。第二天，人们才知道她的兔子全部死了。有些人担心她受了刺激神经出了毛病，都找着借柴米油盐的各种借口上门来打探虚实，并不失诚恳地安慰她。但她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平静得像清朝的一件器物。她亲自看着儿媳妇在山里挖了坑埋了兔子。后来有人送她一只猫，有人给她一只狗，她都拒绝了，此生没再养过任何小动物，似乎再也经受不起任何生命的死亡。

这以后大家也渐渐忘了这回事，对初安运隐秘的风流韵事兴趣渐淡。过了两年，初安运睡过的女人成了新任场长的妻子，消息很快传出来，过去关于把自己的女人做成诱饵的说法在某种逻辑上似乎说得过去，一时间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有说新场长不会有好下场，也有说那女人坏话的，跟妓女没有区别。戚念慈照样颤颤巍巍地去后山散步，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停下来面带笑容和别人说几句，证明她精神正常。

过了几个月，正是山后蘑菇泛滥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新场长夫妻双双暴毙家中，据说是吃了带毒的蘑菇。这一事件导致全村人对蘑菇过敏，并且让它永远从餐桌上缺席，无人采摘的蘑菇疯长腐烂，被踩成泥浆。

这时候初来宝还没开口说话，到六岁也看不出要说话的迹象。人们说戚念慈手上沾了两条人命，报应出一个哑巴孙子。他们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对周围发生的事情评头论足，发出正义的批判或赞美。这些人往往是同一拨人，他们有的是时间整理线索，像做拼图游戏一样，一旦拼成某种事实，便对自己的智慧欣喜无比。比如说新农场主当任，总有人送东送西和他建立关系，有的怕他不收，悄悄放下东西便走了，隔几天再闲淡地问那干货味道怎样，慰斗好不好使，这么巧妙地告知对方那些东西是自己送的。据说这对夫妇死的前一天也收到匿名送礼，人们猜测蘑菇是其中的一部分，过去了很久的一个谜团，此时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人们想到戚念慈，这种手段完全符合那个狠角色的性情。

当初她养兔子我就觉得不对劲。她平时又不是爱小动物的人，见到猫狗都要打一棍、骂几声的。

说的是哩，有几回在后山里碰到她采蘑菇， 我好心好意给她打招呼，我说戚家恩妈，你要莫绊哒呢？她脑壳都不抬回答我，说我这阵子绊不死，要就这样绊死哒，我也不得合眼，不晓得她吃了哪个的气。

你们是说戚婆婆拿兔子做试验。花了五年时间用毒蘑菇给崽报仇。我不信有得这样的事，她一个小脚女人，搞不出这么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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