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每年除夕,奶奶总拿了板刷,蘸了糨糊,把伯父用红纸写出的“春”字,贴在自家堂屋门上。我们不明白“春”的含义。奶奶说:“春啊,她打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把很多很多的美呀暖呀,毫不保留地送给大地上的每一个人。”那“春”字咋写呢?我拿手学奶奶比划:“一个人站着是个‘大’字,二人站着是个‘尖’字,三人每天(日)在一起呀,便是‘春’哪!”那时,我和三哥、堂妹常形影不离,玩各种游戏。我们三人每天(日)在一起,也便是个春呐!原来,春便是我们!但有时,三哥戏谑了堂妹,她一嘟嘴,一甩手,赌气说:“不和你俩玩啦!”原来,春还会闹别扭呢。堂妹不玩了,只剩下我和三哥玩儿。奶奶不是说,二人在一起玩,那可不是个春哟!三哥尽欺堂妹,那可是在破坏春天呀。经我一劝,三哥给堂妹道了歉,拉了勾,和了好。春天不再赌气了,又回到我们身边了!往后,我们仨跳方格,能跳出个欢欢的春哩;我们仨踢毽子,能踢出个翔翔的春哩;我们一起抽茅茅,能抽出个绿绿的春哩;我们一起捉迷藏,能捉出个笑笑的春哩。
春天是属于我们的!那别处有春天吗?奶奶说:“春天在家里呢。”我们家堂门上贴了两个“春”字——春便居住在我们家中了。我们推开堂门,堂门吱吱呀呀抽着蔓儿,那是春天在爬在唱呢;我们来到鸡埘边,看见黄绒绒的雏鸡用嫩的喙尖,啄那黄的蛋壳,原来春是啄破冬的硬壳后,扑闪闪、唧唧啾啾地来到人间的哟!我们寻到书房,伯父和两个叔叔正悠悠地饮酒、痴痴地吟诗。他们见我们仨找春天那憨憨的模样,都朗朗地笑了。原来,伯父和两个叔叔在一起,能谈出个煦煦的春哩!
在家里,我们寻了许多个春。“那外面有春天吗?”奶奶说:“我们去找吧!”奶奶牵了我们,来到田野。田野的风匀匀细细,舔在脸上,痒痒的,酥酥的;但也调皮,揪了我们的襟角,一骨碌跑了。这准是春逗我们玩儿呢……“你们看,那开着的是春天呢。”我们顺着奶奶指的方向望去,田野上,开满了烁烁闪闪的豌豆花。一朵豌豆花是一个春天!那春天实在是多呢!一朵朵,一束束,一片片,一顷顷。稠稠密密,繁繁茂茂,如万盏灯光,满天繁星,那豆花香被风扫来,沁酥了我们的嫩肺哩!……在柳林,奶奶摘了三片柳叶分给我们,说:“你们来吹春吧!”我们怔怔地,竟疑心春怎能吹得出呢?奶奶不会有错的!我们含了柳叶在柔的唇里,憋红脸颊、腮帮鼓鼓地吹,春果真从我们的唇里,顺着柳叶片儿,汩汩翠翠地溢出——春的柳林,便有了春天脆而亮的回响了……“我们到高处望春去吧!”奶奶说。我们穿过柳林,爬上山坡,望见了柳林那边的桃园。那桃花汇在一处,密密匝匝,艳艳灼灼。如雾团,柔柔软软,红红彤彤;如晨光,飘飘洒洒,斑斑驳驳。奶奶告诉我们:“那桃园是春天描出的画呢。”堂妹急了:“我要春天描出的画嘛!”奶奶说:“春是大家的,可不能独自占有啊!”“奶奶,我不要春天描出的画。”奶奶抚了抚三哥的头:“冬冬乖!”而我呢,却痴痴地望桃图那边的山,问:“山的那边是什么呢?”奶奶答:“山的那边是春天!”“那春天的那边是什么呢?”“春天的那边是山,山的那边还是春天哟!”噢!春天是遥遥的、远远的、重重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哪!
……我们寻春天寻得累了,便回家去。路上遇见个跃进沟渠的盲人,他伏在垄边,正颤颤喘喘、喘喘颤颤地往垄上爬。奶奶和我们急了,过去,搀了他。“老爷爷,您能看到春天吗?”堂妹问。我瞪了堂妹一眼,他是个盲人,怎么能看得见春天呢?而盲人爷爷却说:“小朋友啊,我虽然看不到春天,但能感觉到春天呀!”他止了步,把双手按在胸脯上,静静地、静静地听!我们也把双手按在胸脯上,闭上眼,静静地、静静地听——啊!春天不仅在田野上,在桃树林,在山那边,在远方的远方……而且,春还在我们圆圆的胸腔内,是那么地热暖暖,扑棱棱,快跳跳,欢腾腾——我们每人的胸中都装了个圆圆的、活活的、瀚瀚的春了!那是一片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