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2006年因为太平洋上有厄尔尼诺的关系,又是个暖冬,傍晚时将大衣挽在手上走路,一点也不冷。淮海路上来往的年轻女人们穿着单薄的长靴,今年时髦的靴子让我想起多年前在知识妇女中流行的长呢裙来。
那天晚上,我去看一个女子合唱团的10年演出。10年前,这个合唱团刚刚成立,我看过她们的演出。过淮海路,走过锦江饭店,走过旧法国总会的大门口,我一路都在回忆她们的脸,她们长至脚踝的黑呢裙子,或者格子呢的裙子。
唱《半个月亮爬上来》时的声音。这个合唱团是由一群个性独立的女人发起的,她们的独立也带来了麻烦:每个人都唱得好,但要将声音融合在一起,却很难。我总能在她们的合唱中分辨出每个人的声音。
这10年里,我常常还能听到她们的消息。她们一直还在唱,只是唱歌的时间从星期二晚上下班后改成星期一晚上下班后。渐渐地,她们积累了足够的合唱曲,所以,她们去澳大利亚合唱节唱了。
后来,她们又去了萨尔茨堡合唱节,在那个合唱节上表演了《雪绒花》。这是合唱团积累的第一批歌曲。原本它是美国电影里的一支插曲,故事里,就是在萨尔茨堡合唱节唱的歌。电影里有一个英俊的男主人公,还有一个纯真的女主人公。她们在各自的少女时代看了这部电影,喜欢这支歌,喜欢那个完美的爱情故事,那时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得到萨尔茨堡合唱节的邀请,去电影里那个圆形剧场,在那里亲自演唱这支歌。我是在马路上知道她们终于要去萨尔茨堡唱歌的,我遇见了她们中的一个,她闪烁着满是不可置信的喜悦的眼睛,像小孩子听远方的火车声那样,欢喜地对着我在人行道上发出欢呼,“要去萨尔茨堡合唱节了!”然后,她怎么也忍不住,大声地笑了。
这群女人,仍旧什么也不为,只在一起唱歌,后来,为了唱歌在一起旅行。在这10年喧嚣的日子里,她们还和从前一样,小心维护着自己生活中干净的一角。
她们站在台上,在唱歌。她们还和从前一样,唱着唱着,身体就向前倾斜了,好像一只将要乘风而起的风筝。在歌声里,我还是能分辨出她的声音,她的,和她的。
灯下她们的笑容,不是演唱者的笑容,而是陶醉者的笑容,是那种忍也忍不住的,发自内心的笑。那样的笑,穿越了不顺心的人际关系,工作中的惨败,孩子成长给出的无穷难题,感情上的饥渴和孤独,身体上的不适,对渐渐变老的恐惧,失去年迈父母的痛苦,手脚不干净的保姆,这种种生活中的不如意,种种孤独和恐惧,才最终在脸上绽放开来。那孩子般全心沉醉的笑容,终于穿越了所有经历过的伤害,布满了她们不再的年轻的脸,笑容终于照亮了她们脸上的每个角落,就像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房间,连阴影都变得柔和而愉快。
我知道她们还做了不少慈善演出,帮助智障的孩子,为盲童治眼睛募捐,到癌症俱乐部义演,还在乡村建立了一个以合唱团命名的小图书馆。有时,一个人因为能帮助别人而感到幸福,感到人间温暖,感到自己的生命对于别人的意义,感到生活仍有希望。这是日常生活中的华彩乐章,通过帮助别人,感到心里的善意。在都市中生活久了,在竞争中生活得久了,向一个自己认为值得的人表达善意,就是使日常生活可以平稳地继续下去的精神需要。
摘自《广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