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回忆去世的苏州作家陆文夫时,有一个细节让人难忘:有一年秋天,刘心武和陆文夫坐车前往苏北采风,途中车堵在一处乡村路口,刚刚下过一场雨,路旁一片泥泞。陆文夫从容走下车,来到一个简易的粥棚,提了提裤脚,然后踩着泥泞在伤痕累累的农家大板凳上坐下来,他要了一碗清粥,慢慢悠悠地喝。喝了几口,冲不远处坐在车上的刘心武竖起大拇指微笑——那一幕让来自京都的刘心武难以忘怀。多年以后,刘心武著文说:在那一碗乡村农家清薄寡淡的米粥里,我看见了陆文夫淡泊的品性和清洁的风骨。
我们小时候经常喝粥,只知道粥不太好喝,那时候米很金贵,不舍得吃干饭,就熬清粥,粥盛在粗瓷碗里,碗沿上横架一根萝卜干,端起碗走几步,碗中粥晃荡晃荡,就像“洪湖水浪打浪”。喝几口粥,咬一段萝卜干,喝得肚子胀得好大,老是要跑厕所——能端坐在一片泥泞中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喝粥,这位先生肯定是道中高人,平心静气地端碗喝粥,就像坐在蒲团上合掌打坐一样,是一种精神境界,平淡、冲和、宁静、悠远。
沈宏非先生说,粥是穷人的主食,也是失败者的符号,穷人食粥为求生,富人食粥为养生。沈大胖子在人间烟火中浸淫日久,出语警醒,深得人生之味。可是对淡泊的传统文人来说,喝粥更多的却并非出于经济而在于精神——上海作家程乃姗是名门闺秀,上世纪九十年代定居香港,她也爱煲粥喝,常喝的是皮蛋瘦肉粥和排骨葱花粥,排骨要在砂锅中熬煮五小时,汤厚粥稠,端起来糯香扑鼻。一碗皮蛋瘦肉粥做起来特别费工夫,先要熬好骨头汤,汤和米要熬煮三四个小时,粥熬好了,再投入切碎的鸡蛋皮、皮蛋、青菜心、腰眉肉——这样的粥当然好喝,可程乃姗只是偶尔喝一次,如果连喝几餐,她会倒胃口。而一碗清粥她则百喝不厌,她认定最理想最有境界的饭食就是一碗清粥,配一碟豆腐乳或酸乳瓜,清、薄、寡、淡,是饮食中的妙品,是散文的至高境界,也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一个人年轻时不会喝清粥,他只喜爱糖醋和麻辣,那时候他目光远大,以为他能心想事成战胜一切;一个人当红时不会喝清粥,他只喜爱红烧和煎炸,那时候他目空一切,以为他能主宰世界无所不能。一个人只有到了晚年,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生之后,他才会慢慢爱上这一碗清粥,一碗清粥让他品尝到人生的滋味。这有点像曹雪芹,出生于深宫豪门的曹雪芹一生吃过多少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呀,只有到了绳床瓦灶家破人亡、举家食粥酒水常赊时,他才写出了洞察人世名垂千古的力作《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