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智者的沉默是一口很深的源泉,从中汲出的语言之水也许很少,但滴滴晶莹,必含有很浓的智慧。
相反,平庸者的夸夸其谈则如排泄受堵的阴沟,滔滔不绝,遍地泛滥,只是污染了环境。
2
富者的健谈与贫者的饶舌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言谈太多,对于创造总是不利的。时时有发泄,就削弱了能量的积聚。创造者必有酝酿中的沉默,这倒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不得不然。
3
希腊哲人大多讨厌饶舌之徒。泰勒斯说:“多言不表明有才智。”喀隆说:“不要让你的舌头超出你的思想。”斯多噶派的芝诺说:“我们之所以有两只耳朵而只有一张嘴,是为了让我们多听少说。”一个青年向他滔滔不绝,他打断说:“你的耳朵掉下来变成舌头了。”
每当遇到一个夸夸其谈的人,我就不禁想起芝诺的讽刺。世上的确有一种人,嘴是身上最发达的器官,无论走到哪里,几乎就只带着这一种器官,全部生活由说话和吃饭两件事构成。
多听当然不是什么都听,还须善听。对于思想者来说,听只是思的一种方式。他听书中的先哲之言,听自己的灵魂,听天籁,听无忌的童言。
少言是思想者的道德,唯有少言才能多思。
4
我不会说、也说不出那些行话、套话,在正式场合发言就难免怯场,所以怕参加必须发言的会议。可是,别人往往误以为我是太骄傲或太谦虚。
5
我害怕说平庸的话,这种心理使我缄口。当我被迫说话时,我说出的往往的确是平庸的话。唯有在我自己感到非说不可的时候,我才能说出有价值的话。
6
他们围桌而坐,发言踊跃。我注视着那一张张不停开合着的嘴巴,诧异地想:“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可讲?”
7
对于人生的痛苦,我只是自己想,自己写,偶尔心血来潮,也会和一二知己说,但多半是用玩笑的口吻。有些人喜欢在庄严的会场上、在大庭广众之中一本正经地宣说和讨论人生的痛苦,乃至于泣不成声,哭成一团。在我看来,那是多少有点儿滑稽的。
8
老是听别人发表同样的见解和感叹,我会感到乏味。不过我知道,在别人眼里我也许更乏味,他们从我这里甚至连见解和感叹也听不到,我不愿重复,又拿不出新的,于是只把沉默给他们。与人共享沉默未免太古怪,所以,我躲了起来……
9
他们因为我的所谓成功,便邀我参加各种名目的讨论。可是,我之所以成为今日之我,正是因为我从来不参加什么讨论。
10
健谈者往往耐不得寂寞,因为他需要听众。寡言者也需要听众,但这听众多半是他自己,所以他比较安于独处。
11
平时我受不了爱讲废话的人,可是,在某些社交场合,我却把这样的人视为救星。他一开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缄默,不必为自己不善于应酬而惶恐不安了。
12
讨论什么呢我从来觉得,根本问题是不可讨论的,枝节问题又是不必讨论的。
13
人得的病只有两种,一种是不必治的,一种是治不好的。人们争论的问题也只有两种,一种是用不着争的,一种是争不清楚的。
14
多数会议可以归入两种情况,不是对一个简单的问题发表许多复杂的议论,就是对一件复杂的事情做出一个简单的决定。
15
善演讲的人有三个特点,而我都缺乏。一是记忆力,名言佳例能够信手拈来。二是自信心,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老生常谈也能说得绘声绘色。三是表现欲,一面对听众就来情绪,而我却一上台就心慌。
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少作讲演。最合理的次序是,读书和思考第一,写作第二,讲演第三,把读和思的精华写到书里,把书里的精华讲给人听,岂不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