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东从一具尸体上扯下一块没有染上血渍的白布,擦了擦脚,抬起头,冷冷地说:“都怎么了?害怕了?吓住了?害怕可以往回走啊!你们知道这东北的土地为什么是黑的吗?那是因为它喝了太多的血,喝了太多的人血变成的!”激愤之中,老关东把他从干爹慕雨潇那里学来的话说了出来。
一阵沉闷的铃声从坟林后响起,一匹瘸马拉着马车从林子后吱扭吱扭地拐出,迎面向他们走来。车上拉着一口白茬棺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戴着关里特有的小耳蓝布棉帽,搂抱着一根用高粱杆扎成的灵灵幡儿,幡条子软软地垂着。一个妇人死尸般地跟在马车后边,对眼前这黑压压的人群看也不看,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扯着妈妈的衣襟,在后边磕磕蹭蹭地走着。
老关东看了看那妇人,看了看跟着他已走过几千里路的这些人,说:“东北这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都想好了,想回去等着饿死的,跟这妇人走,想咬牙挺一挺寻个好日子过的,就跟我来!”
老关东说完,再也不看这些人,掉头就走。
他知道这些人绝大多数还会跟着他走,在生与死的选择上,谁也没有理由只选择死亡。
果然,他身后响起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看,胡爷携妻领子跟了上来,天黑和天亮紧跟在他的身后,仍然抬着那把太师椅。再往后几米远的地方,黑压压的人群已经很自然地排成了队,就像他们从关里出发时一样,没看见有哪个人掉头西行。更让他惊奇的是,在他的视野中,那个死尸般的妇女竟然牵引着那匹瘸马,来一个180度的大回环,走进了他率领的行列中。
老关东得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嘛!人活就活这一口气,几个死人就把咱吓跑了?我告诉你们,闯关东的没有软蛋?再说啦,跟着黄花寨走,没有亏吃,别忘了,咱可是赶上了别人一辈子也遇不上的棉团雪!”
队伍中有了活气,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妈,我饿。”
老关东仍觉得意犹未尽:“再有不长时间就到了,趁这工夫,我教你们说东北话吧。”
队伍的反应不很强烈。
“怎么?不大愿意学是不?给个明白话,愿意就喊一嗓子!”
“愿意!”终于有了回应,声音还挺大。
老关东清了清嗓子:“那好,都听清了,来了——”老关东顿了顿,突然粗声大嗓地喊出一句:“他妈拉巴子的!”
整个队伍的人都傻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说:“这不是骂人话吗?俺那儿也有人这么骂。”
老关东笑了:“是骂人话,也不是骂人话,这话,东北人生气时说,高兴时也说,老人喜欢谁家小孩,经常是摸着孩子的脑袋说,他妈拉巴子的,长得真招人喜欢。听了个招笑的笑话,也经常是一边往出喷笑,一边说,他妈拉巴子的,逗死我了。所以,在东北,你得会说这句话,你不管是喜,还是愁,也不管是哭,还是怒,这话都好使,就单说骂人吧,会说这个就什么也不用学了,用不着像咱们那儿似的,我日你姐,我日你妹子,我日你妗子,弄那么些远亲近邻地有什么用,不如这一句话来得实在、管用。好,都听好了,我喊一二,咱们一起喊,准备好了,一二!”
似天空里突然滚出一声炸雷,几千人的嗓子发出同一声喊:“他-妈-拉-巴-子-的!
这声音喊得豪迈,喊得凶猛,喊得吞天吐日,喊得气壮山河,气势不减的回声从不远处的大山反弹回来,又以更猛的气势向山里冲去。
一人一马孤零零地站在林子旁,雪地上,马上的人一张脸惨白白地,漠然地看着这山、这雪,这飞驰而过的列车和这些倾情笑骂的关里人。胸前的衣襟上画着四个人头像,分别是喜怒哀乐的表情。
这是公元一九一三年的早春。
第二章
在满人由盛到衰的几百年间,盛京城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一到十五和八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举行吹城活动。表面上看,吹城只是一个给旗人发放钱粮的仪式,实际上,它却是清朝皇家昭功显威、加强统治的一种手段。
吹城时,由八旗分别选出的吹城手,手持法用大海螺,各自站在本旗属领的城门楼上,身边是本旗旗主和旗中显赫。三通炮响过后,八个吹城手左手掐腰,右手高举海螺,奋力鼓腮,将螺号吹得低回高起,舒缓清亮。听到螺声响起,城内的八旗旗丁旗民,推车挑担,鱼贯而来,领走属于自家的一份钱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