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天下已定,刘邦一口气封了二十多个大功臣,剩下的人就比较难封了,他们白天黑夜争相说自己的功劳,让刘邦很是头疼,就想先放一放,不忙着揭开这个盖子。
这天他在洛阳南宫,站在高高的复道上朝下看,瞅见他的一堆武将坐在沙子里说话,刘邦感到很奇怪,问张良,这些家伙说啥呢?
张良说,陛下不知道吗?这些人在谋反呢!刘邦听不懂了:天下这才安定,他们谋什么反啊?张良说,陛下起自布衣,靠着大家才得到天下,您当上皇帝后,封的都是您的亲信老友,杀的则是平生有怨仇的人,现在军吏们计算功劳,认为即使把天下的土地都划作封国也不够封赏的了,他们对能否得到封赏非常怀疑,又担心因以前的过失而被猜疑乃至遭到诛杀,就聚集到一快打算造反了。
刘邦听张良说得好像有点道理,担忧起来,问,那怎么办呢?张良说,皇上平素最讨厌而且大伙都知道的人是谁啊?
刘邦咬牙切齿地说,当然是雍齿这鸟人!他曾多次“窘辱”我,我早就想杀掉他,但因为他的功劳很大,所以不忍心下手。
张良说,那就赶快先封雍齿吧,这样一来,大家就确信自己都能得到封赏了。
刘邦依了他的话,大设宴席,把雍齿封为什方侯,酒宴结束后,大臣们个个欢天喜地,说,连雍齿都封侯了,我们还怕什么?
雍齿原是刘邦的老乡。那时刘邦是个吃快餐盒饭的小亭长,而雍齿则是当地豪强,拽得人五人六的。后来刘邦斩白蛇起义,雍齿也追随他而来,但对刘邦这个人并不是很服气,也难怪,雍齿太知道他的老底了。
但是没办法,雍齿想追随那样一种革命风潮,偏偏革命选择了刘邦,这叫形势比人强,雍齿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暂时在老邻居刘邦手下做个小弟。
在我们的印象中,故人仿佛是天然的同盟,同学啦,老乡啦,可以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关系网,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比如说,同学分到一个部门,过几年,一个原地踏步,另一个提拔了,还是那一位的顶头上司,心气不平和的,就不服这个气了,看着对方在台上指手画脚,心里想的却是,嘁,当年你还抄我的试卷呢!而另一个呢,也未必能心平气和,意气风发夸夸其谈的时候,一眼瞥见下面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记起自己的“微时”,顿时找不到感觉了。雍齿不知道其中利害,成日家阴阳怪气的不说,关键时候还让刘邦后院起火。那一年刘邦出门打仗,让雍齿驻守丰城,他前脚刚走,魏国军队后脚就到了,魏军的头头周市带话给雍齿,你跟着刘邦混个什么劲啊,你要是投降我们,还让你守着丰城。雍齿一想也是,虽说魏王也不咋地,但总是个陌生人,不像刘邦,原本街坊邻居的,我还高他一头,现在倒在他手下听喝,不如投降了事!
那年月军阀大混战,大家分分合合是常事,一会儿你投降我,一会儿我投降你,各有各的利益盘算,也都能互相理解。但雍齿这么做,让刘邦难以理解,他投降的原因并不是不得不这样,而是瞧不起自个,且以故人的身份瞧不起自个,怎么能不让他胸闷到暗伤?
尽管后来雍齿又投降过来了,按照刘邦的说法,还立了大功,但是刘邦一看这个人就不舒服,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他不是一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他手下的那帮人又都是那么贼,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雍齿是刘邦最讨厌的人了。
我很难想象此时的雍齿的心情,不管怎样,他都没料到,刘邦把韩信彭越他们都给干掉了,居然容下了一个他,还咬牙切齿地封了个侯。
这正是刘邦的成功秘笈之一,窃以为比所谓擅长用人论来得更为重要。单听刘邦说话,那是非常的性情中人,基本上想哪儿说哪儿,不用经过大脑,但看他做事,却是另外一套风格,他把大我和小我分得很清楚,大我是一国之君,小我则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男人,他的小我看似张扬,内里却随时准备为大我让路。
对于韩信彭越他们,他有感情的,但就算他对他们的感情再深十倍,他照样哪怕是曲线地把他们做掉,因为他们触犯的,是他的大我,使他隐隐感到不安全,这是利益之争。雍齿冒犯的,则是刘邦的小我,一个普通人被人尊敬看重的需求,这是意气之争。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当然会把利益放在意气之上,所谓的仇恨说得很夸张,却并不真的当成自己的底线,雍齿被封侯之后,刘邦也没找过他茬子,他一口气活到汉惠帝三年,此时刘邦已经去世三年。
在追随刘邦的诸将里,这样的善终不算太多,一个人因被憎恶而不是被喜爱,意外地获益,让人想破头,也参不透命运的禅机。
摘自《新安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