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凿在村子的最后边,约十多米外的小河上并排横着两根水曲柳,沿着水曲柳走过去,就是一望无边的庄稼地。麦子割了,玉米和大豆长起来;玉米秸和豆秸还没来得及运走,新的麦子又绿油油的铺满了。土地周而复始地生育着五谷,似乎从没有停下来歇口气的意思,不像老井,时不时地总要难为人们一下。
村里最年长的人也说不清老井是什么年代凿下的,但老井的故事却不少,每滴水都写满了村里人的离合悲欢。我是父母的第三个孩子,却是第一个活下来的,看手相的先生说母亲命硬,必须给我认一个刘姓女子做干娘方能留存下来。干娘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养着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却并不见老,梆子调也唱得远近闻名。干爹拿干娘当宝贝,“文革”那样的环境,也撑着不让干娘下田。暑天大旱,对岸田里的玉米只有一尺高,叶子都泛了黄。老井见底,全村人的吃水都成了困难,队长只好拿棒槌当针(真)使唤,让干爹领着父亲等一帮后生去老井下掏水(老辈人说老井里住着井王爷,下去掏一掏,井王爷知道田里旱了,不几天就会落下瓢泼大雨来,十分灵验)。干爹却下到井底就没能再上来(站在井口的两个后生玩闹时失了手,一把锋利的铁锹直插下去,不偏不倚插到了干爹的头顶。干爹来不及“哼”一声就毙了命)。大难不死的父亲从井底爬上来,飞似的跑去干娘家报信。干娘正在屋里纺花,一边爽歪歪地哼着《朝阳沟》里银环的唱段。干娘只当干亲家和她闹玩笑,直到父亲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放声痛哭不止,才扔了纺车棍儿,踮着小脚,跟着父亲去了老井边。从事发到把干爹安葬了,干娘愣没哭一声,她拖着儿女和孙子活到今天却再没唱过半句。父亲说干爹死后不几天果然下了暴雨,那年的秋庄稼也格外丰收,但从此再没人去老井里掏水,哪怕地里旱得生烟。
井壁上的脚窝儿渐渐地不再光滑,到我能挑水时已全被厚厚的青苔覆盖了,对着井下喊一嗓子,好大一会儿还有嗡嗡的回声震荡着耳膜。村里也有其他的井,汲上来的水却都不如老井里的好喝,人们干脆都填平了,只留下老井一个。每天早晚来老井边挑水的人就特多,有时还要排队。热闹有了,由此也生出很多风波来。张家长李家短,鸡一嘴鸭一嘴,犯嘴扯舌头,男啦女啦,老啦少啦,按下葫芦浮起瓢,趣味无穷也烦得要命。村东的后生和村西的闺女天天在老井边照面,眉来眼去的日子久了,暗长的情愫在心里扎了根,来挑水的次数愈加频繁。细心的人看出了门道,却不说破,只在背后指指点点,演绎出许多故事,枝枝叶叶的仿佛亲眼所见。双方的家长捕捉到了风声,挂不住脸儿,各骂对方勾引自家孩子,再不许两人来往。偏偏两人脾气犟,性子烈,几次三番地抗争,眼见结不出果儿,竟趁着月黑风高投了老井。两家人这才后悔得不停地抽自己耳刮子,孩子却已成了僵硬的尸体。此后来老井挑水的人沉默了许多,实在忍不住的正要一吐为快,抬眼看见小河对岸两座若隐若现的新坟,立马又咽了回去。
由于父亲外出搞运输,我七岁起就帮着母亲做家务,开始去老井边挑水,水桶放到井里左摇右晃却总灌不进水,每次都要大人帮忙。人们帮我把水桶灌满,提上来,再倒一半到另一只桶里。由于我身量不够,扁担两头的绳子要挽起大半才能挑。我在人们的目送中挑起水桶,仄仄歪歪往家里走,沿途乘凉的人们夸我人小鬼大,也有的指责母亲狠心。母亲很生气,骂别人咸吃萝卜淡操心。再去挑水,指责的声音小了许多,帮我的人却更多,还有的替我挑到家门口附近,叮嘱我别告诉母亲,然后才把扁担转给我,自己悄然去了。现在想来,过早的劳动虽然让我受益终生,也确实给我带来了身体上的损害。
各家陆续都有了压水井,去挑水的人愈加少了,前段时间父亲打电话来,说村里通了自来水,那口老井也填平了,并且在井上立了一块村碑,大老远就看见我们村的名字,省得老和邻村弄混。我答应着说好啊好啊,眼泪却不能自已地流得满脸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