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旅游的一般过程,是交出一笔钱以后,被交通工具规定了观察线路,被旅游设施规定了观察方位,被讲解员规定了观察时的联想,还有“到此一游”的摆拍地点以及固定的笑容。旅游者于是心满意足:天下第一峰呵,举世无双呵,不虚此行呵,诸如此类。这几乎是一套法定的公共成套动作。
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旅游者,连黄山、庐山等等都没去过,一听哪里火就对哪里怕,尤其不喜欢那些假帝王、假牛仔、假大师、假新娘的身份客串。F·佩索阿(编者注:葡萄牙著名作家)说,他更愿意“游历第八大洲”,即蜗居斗室里的个人想象。我没有他那样的自闭,只是相信空间还有另一种展开方式,相信人们完全可以投入另一种远行,比方以前面的荒坡一角为目的地,订一张免费船票或免费机票,于是在石片里俯瞰黄山,在杂草里发现大兴安岭,在身旁的石涧清潭中触摸太平洋。
只要人们愿意,他们还可以自立宪法,发动革命,在细胞、分子、原子的世界里任意创建共和国。只要人们愿意,他们还可以捏一捏火星,搓一搓金星,摘一颗冥王星放入口袋,在细胞、分子、原子的世界里举步跨进另一条银河——这一切只需要我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蹲下来,坐下来,趴下来,保持足够的时间,借助凝视再加一点想象,就可以投入另一片灿烂太空。
我终于在一片落叶前流连忘返。
摘自《山南水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