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真正的山,一座要用一生一世来走的山,一座一生一世也走不完的山,一座一旦走过便决定你一生的山,一座你用生命走过,因此也就走你生命的山。
学 群
在这个世界里活过一些时日,对于生命,对于时光便有了许多感受。想想这一生,想想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生活,于是就有了做点什么的需要,哪怕是短短的一下,从庸常中走出去。人不能仅仅靠面包活着。庸常的生活需要苍凉,需要辽阔,需要静寂,需要一点什么来引领你的目光。
在一张地图上打量过,从南极到北极,从大西洋到太平洋,我的目光停在中国的西南部,一块棕红色凸起来的地方。在这里,或许可以把我的目光寄往8000米高处,完成一次自己对自己的超拔。
沿着地图上那条弯来曲去的线,从成都到拉萨,从拉萨到日喀则,再到绒布寺。大地抖尽所有的繁华与喧闹,镇定自若地把它的本色摆在蓝天下,无论是黑是白,是红是灰,还是苍黄,都是那么从容,那么悠然自在地摆在那里,表现出一种宗教般的静穆。
约翰·缪尔说:进入天空的畅途得经过旷野。向前走,一路上经历了头痛、胸闷、失眠、呕吐和拉稀——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吃,不停地往里面填塞,我们身上装载得太多,物质挤占了精神的空间,脂肪代替了灵魂。现在得吐光拉光,把自己的肠肚通通清洗一遍。向前走,没有草绿,没有虫鸣,只有云和雪,只有这亘古如斯的宁静。生命跟着大地一起升华。向前走,这是一次灵魂的朝圣——珠穆朗玛,我立体的向往,站立在大地上的经义,通向天空的宗教!
一路都在向上。转过一道弯,山就在那里!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它显得那样近,仿佛近在咫尺,又是那样平易,不要说周围那些山石可以与它平起平坐,连我们也似乎可以与它平视,仿佛只要一伸过手去就可以同它握上。乍一见,你甚至有些疑问:这就是那座世界上最高的山吗?说到珠穆朗玛,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自己的想象,想象它的高峻、它的峭拔。你会想:怎么会是这样?随即你就意识到;它就应该是这样,只能是这样!它站在那里,不是因为它的峻拔,它的尖锐,而是因为它的高。它只是静静地,有时甚至是平缓地成就它的高。
在大地的最高处,珠穆朗玛峰坐在云和阳光之中,冰雪闪耀着亿万年的寒光,宇宙的寒光。那是一种岩石般尖利的逼视,逼视人的灵魂,一个现代人被太多的物质掩埋的灵魂。走向珠穆朗玛,每一步都在无情地剥落我们身上太多的物质、太多的脂肪,直到最后那一点呼吸。第一次知道,呼吸是一件多么艰难、多么奢侈的事情。这被我们平常的生活忽略了的东西,只有在这样的高度上,在一座山的面前,才会如此凸显出来。这时候,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移动自己。每一下,都像在把脚下的大地一起搬动。呼吸让鼻孔生痛,这痛一直烙进心脏,走进血液。我们已经很少有生痛的记忆。这不再是呼吸,这是在吞食空气,有着山体一样坚硬的空气。
只有在脚步的移动中,才能真正体味山的高。我知道我到不了那上面,我只是试着把山稍稍移过来一些。到后来,我只能把自己的目光交给那些登山者。
那些登山者从我的目光里出发,拄着拐,每一步都要付出很多。这些沉重的脚步,气喘吁吁的脚步,负载的是整个人类的目光。人的目光是这样沉重,一如沉重的肉身。陷在太多物质中的人类,只剩下一些目光在向着天空呼救。他们是要把人类的目光背到峰顶上去!
遂想起,不远千里来到这儿,原是跟天空相会。来自雪山的水,把我和雪山一起盛入天空的蓝色里。我看到我印在天空上的影子。蓝天、白云、雪山给人以神秘的启示:雪水在阳光下融化,变成河流,变成海。地上的水蒸发升腾之后,又成了天上的云,云落到山上就是雪。人走在求经的路上,就像地面上的水,他们的灵魂最终也要升上天去。山在地面与天空、湖水与白云之间建立起一种神秘的联系,人由此通向神灵。
我捧起一掬水,一口喝下去。喝下一口水,就把天空、云内和山一起装进了胸间,冥冥中宇宙的终极精神与实在之间也就有了一种直接的联系。
这些年,我的灵魂一直蛰居在一具小小的肉体里,身体又裹在一件某个型号的服装里,衣服连着椅子桌子,连着好些东西。抖落了这一切之后,辽阔的青藏高原一下子把我拓展得很宽很宽,珠穆朗玛又把我举得这样高,这样高。
好在世界上还有这么一座山,人们没有办法把它挪到公园里,栽在某一处景点上。
这是一座真正的山,一座要用一生一世来走的山,一座一生一世也走不完的山,一座一旦走过便决定你一生的山,一座你用生命走过,因此也就走你生命的山。
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