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诗歌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海，想到了沙滩，想到了酒。这奇妙的关联，言语一时难以澄清。我只能讲述。

　　康斯坦察。海边的城堡。我曾在那里生活和工作过两年。窗外，就是沙滩，就是无边的黑海。黑海并不总是黑的。它有时蓝，有时灰，有时白，有时黄，有时金黄，有时浅蓝，有时深蓝，而深蓝到一定程度，便是黑了。全是光的作用。色彩便是光。我常常走到窗前，看那片海怎样变幻着色彩。久久地停留，身与心都只为海吸纳，只为海存在，渐渐的纯净，渐渐的清爽，仿佛经历一次歇息，又仿佛完成一次托付。托付给海。

　　那段日子忙碌却很孤独。身为外交官，每天，我都有大量的事务要处理，琐碎，磨人，有时还很棘手，消耗着时间和精力。领馆内部阴暗的人际关系，又让我觉得百般无聊。幸亏有海。幸亏有诗。海，与诗，与我，相互激发，相互依赖，就像几个相依为命的难兄难弟。一有空，我便读诗，译诗，写诗，参加诗歌活动。身处异国他乡，我更愿意读朋友们的作品。这能给我格外亲切的感觉，一种特别的心灵安慰。读刘恪，读树才、莫非、潇潇和车前子，几乎成为我异域生活的必需。我就以这样的方式继续着同他们的聚会。在北京，我们常常聚会，我们的聚会总离不开诗和酒。刘恪虽然写小说，但文字总有着摆脱不了的诗意。树才以呼吸的节奏和温暖的气息，让你感动。莫非的诗，质地坚硬，语言出奇，朗诵起来那么过瘾。潇潇身为女性，诗歌却异常的悲壮，豪迈，充满震撼人心的英雄气息。她的那首《英雄泪》，就一次次地让我落泪。车前子悠然自得，孜孜不倦地玩着他的游戏。别小看游戏。游戏是需要想象和创造的。游戏就是想象和创造，就是想象力和创造力。因此，读车前子，你也要有一定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否则，你跟不上他的速度。你甚至还要有一定的姿态，一定的心境，一定的体魄，一定的力气，才能加入他的游戏。无边无际的游戏。规则随时都会被打破，或者根本就没有规则。彻底的放松。彻底的没有拘束。毁坏，再建设；解构，再建构。或者干脆开辟出一块空地。空地多好，有空地你什么都有了。彻底的自由。这就是天才。你不能和天才说什么规则，你只能接受他的一片天地。

　　累了，闷了，我就独自来到海边，来到罗马尼亚民族诗人爱明内斯库的塑像旁。那是海边视野最辽阔的所在。站在那里，总有一种幻觉：仿佛就站在海上。爱明内斯库面朝大海。面朝大海，是诗人爱明内斯库唯一的愿望：

　　我还有个唯一的愿望：

　　在夜的静谧中，

　　让我悄然死去，

　　头枕辽阔的大海，

　　让我缓缓入梦，

　　躺在树林的旁边，

　　在无垠的海面上，

　　让我拥有晴朗的天空。

　　我不需飘扬的旗幡，

　　也不要豪华的棺木，

　　只愿你们用嫩绿的树枝，

　　为我织一张温馨的小床。

　　这浪漫的愿望，仅仅属于古典时期，在今日看来，近乎奢侈。宁静早被打破。海边，一片喧嚣。尤其是夏天。夏天，是海边的节日。到处的人群。到处的喧嚣。人群纷纷来到海边留影，来与爱明内斯库合影。可一百个人中，恐怕有九十九个不再读他的诗歌。这与中国的情形何等的相似。唯一的愿望，也就是唯一的孤独。过于喧嚣的孤独。

　　过于喧嚣的海滩。喧嚣中，那蔚蓝的诱惑，那蔚蓝的水与火。阳光，白沙，阵阵的波浪。海滩上，女人，袒露着身子，水一样展现。越是年轻、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要展现。那真是天体。到处的女人。到处的天体。奔跑。舞动。或静静开放。用目光向天体致敬吧。耀眼的天体，闪着晶莹的水珠，让心和目光醉了。

　　一次一次的醉。在酿制葡萄酒的海边。天体也是葡萄酒。阳光确立葡萄酒的品质。朋友来时，我们就喝葡萄酒，吃烤鱼。茨冈人演奏着欢快的乐曲。林希来过。范小青来过。东西、雪漠和沈苇也来过。通宵达旦地喝。一边舞蹈，一边喝。一边喝，一边抱起漂亮的女人。女人也是葡萄酒。最最好的葡萄酒。然后，我们就读诗，就去海滩拣贝壳，就看海，或听海。夏夜的星空下，我就常常坐在海边听海。听海的絮语，和叹息。听汹涌的宁静，和宁静的汹涌。海有各种各样的情绪，正如它有各种各样的色彩和表情。听海，要用心灵。用心灵贴近心灵。海的心灵，那么饱满，丰富，博大得让人敬畏。总也听不够的海。这已是子夜时分。喧嚣过后的宁静。独自，面对大海。或者，面对海边的女人。这已是梦与诗了。无边无际的梦与诗。梦与诗，滋养着生命。海，就是梦与诗。最最深远最最壮丽的梦与诗。我因此莫名地喜欢一切同海关联的地方。珠海，威海，青海……青海，也是海。一定的。

　　闭上眼

　　却遇见了诗

　　这中秋金黄的宿命

　　让道路亮出它的刀刃

　　双重风暴

　　逃不脱的晕眩

　　窗口抵抗着窗口

　　光明和黑暗同时抵达

　　高处有雪，

　　纯粹的飘洒和洗礼

　　雨的极致，

　　柔情在舌尖荡漾

　　身与心，被逼进死角

　　只有升腾，才能得到拯救

　　只有飞舞，

　　才能融入天的境界

　　只有赴汤蹈火

　　才能摧毁铁的影子，建立梦的帝国

　　——高兴：《高处有雪》

　　内心有诗，诗意就会自然流淌，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各个细节，冲击并改变日常生活平庸的面貌。内心有诗，一切都是诗了。没错，在当今世界，诗歌早已处于边缘。可边缘有光。对于真正的诗人，诗歌永远都是中心。坚定不移的中心。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坚守着诗歌，正是因为，它是我们的酒和海，是我们的光，是我们金黄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