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书生,最本分、最难以磨灭的兴趣爱好便是读书了。初识字时尚处流行把书籍喻为“知识海洋”的年代,所受的教育使我渴望锻炼出一副良好的水性,然而每每屏息穿行于图书馆壁垒森严的书架间隙,总惭愧于出身的渺小与生命的有限。
大学时代的礼拜天常结伴外出逛书店——和女生们投奔闹市的时装摊点性质相似,都视为给自己放一次假,作一番精神上的春游。节衣缩食,为了每次不至于空手而归,在回程中抚摸着新书光滑的封皮,不亚于女孩子添置了一件春衣的喜悦。我常常是怀着类似的心情挥霍着夜读的灯光。四年下来,床头枕下便再难有多余的空隙,一千多个夜晚大多在淡淡的油墨香中满足地入梦。
毕业的去向要横穿半个中国,托运行李时才意识到自己给自己制造了过重的负担,光藏书就不是一两只纸箱所能容纳的——何况前途未卜、人生漂迫?一咬牙,便用整整一个晚上斟酌权衡,精挑细选出十几本实在已经溶化在生命里,而无法割舍的名著,其余的全忍痛贱卖给旧书店了。当时确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气概,事后却不断滋生出某种遭劫后一贫如洗的懊恼,尤其是想重读某一部旧书里熟稔的片断却无法遂愿,只能靠回忆去温习它所留下的大致印象了。从此便不大买书,怕触及前功尽弃的隐痛。也曾不止一次梦见过自己奇迹般赎回那几箱子珍爱的读物,喜笑颜开地跨出旧址的门槛,醒来之后那一番欣慰便无情地落空。偶尔猜测那批旧书的下落——像关心老朋友聚散后的命运,那初读时遗留在字里行间的眼泪、心跳和指纹,恐怕今生今世再也无法重温了。
剔去衣食住行,每月的工资便所剩无几,加上书价大涨,藏书已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奢侈。好在图书馆的大门是敞开的,可供我在世俗凡尘中维持嗜读的雅趣。刚工作时人生地不熟,星期天无来客亦无访事,便骑半小时自行车前往白石桥一带的北京图书馆,在窗明几净的知识迷宫里泡一整天而不厌倦。就像在滚滚红尘中飞倦了的鸟儿,凭借清高的树枝梳理一番思想的羽毛,每次归来都有身心被净化的感觉。几乎连接到屋顶的古色古香的书架,安详得能听见纸张翻动声让人误以为与世隔绝的环境,还有那我明知此生不可能一一浏览却压抑不住这种渴念的新旧书籍,都使我视之为于自己的灵魂、志趣最适宜的栖息之地……
中午常常跻身于一大班莘莘学子中间,在餐厅买一份盒饭,喝一瓶北冰洋汽水,打发掉隐约的饥饿。饭后又返回寂静的阅览室,在朝南那扇窗下的座位继续无始无终阅读,间或在笔记本上涂抹几段思想的云迹。有时看累了,便放轻脚步走出围城,在馆前凉爽的水泥台阶上小憩片刻,在初夏乍起的蝉声中凝视墙外的垂柳不知什么时间居然绿了,眼神便有些恍惚——刚才所接触的密集的铅字的印象便模糊起来,在脑海中像被推翻的棋局。这时候仿佛什么都没想,又仿佛想了许多许多,对知识的热衷使我避免了媚俗的可能,灵魂的音乐似乎带着有限的愿望与无限的满足从朴素的蝉壳中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