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居住的小城酒泉北面，隔一片田野和白杨林，是辽阔的托来河滩。夏日的傍晚，我常和妻子把自行车丢在那片树丛，在河滩流连。河水，野草地，水洼，参差错落的白杨林，水柳丛里云雀的飞起……看不到南面的城市，只看到更南面清凉、宁静的雪峰云海。在柔和的大漠夕阳斜照里，祁连的白雪呈现出幽幽的蓝。

　　我们在这里谈天说地。当然，话题不涉及工作和现实生活的纷杂；工作和纷杂的现实是晚饭以前的事，此刻我们并不需要，此刻最高原则是保持心神清爽。比如，我很感兴趣地听妻子把芨芨草当成燕麦指点给我。去年她曾把毛驴的叫声当成骆驼的发音。娃娃脸的妻子今年依然没长大……如果一只野兔突然窜出来，我就率领着妻子大呼小叫地猛追一阵子。

　　凝望雪峰，那白雪和云静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是跟着村妇姥姥在中原乡野长大的。姥姥大字不识，教育儿童的方法是任其自然。我如果捅了我家草房前的马蜂窝，姥姥就会递给我一杆更长的竹子，说：“把咱屋后葵花地里的那盘大马蜂窝也捅下来！”这样，我的性格就同原野越来越合拍。

　　我一直没能适应城市生活。上山下乡时我本来可以留城的，但还是高高兴兴从兰州乘上西去的列车了。我想到河西走廊最西端的荒野看看戈壁蜃景和瀚海落日。在疏勒河畔的罕垦农场一呆就是１２年。挖渠，打土坯，割麦割胡麻，每到夏天身上就被烈日蜕下一层皮，越吃不饱越苦越累我越是喜爱我农场大片大片的骆驼刺花。到现在我还常梦见骆驼花里的小刺猬和很甜的甘草、能解渴的戈壁芦苇根。

　　雨后初晴的时候，原野的气息是很好闻的。我和妻子骑着自行车在绿洲飞驰，往往要骑到夜深，一直骑到绿洲的边缘。

　　在无边荒滩的烛照下，绿洲的油菜花、麦田、白杨树和羊驴们，显出极为清新、生动的姿态。

　　背椅绿色面对荒凉，是思想舒展的最好地点。就如同我家的住房在小城酒泉边缘一样，我觉得我本身就是边缘。我喜爱思索。

　　我们的民族历来把自然看成一种无所不在的哲学，人也被包含其中，人和自然的和谐成了唯一的深刻性。水墨画就以一种高远的精神体现这种思想。

　　朴拙确实是高层次的美。我们有时需要用树皮和不刷漆的树干搭亭子。

　　但是，具体事物在和谐之中，往往就失去性格和才华的力量。

　　每次离开托来河滩时，我总感到内心有隐隐的缺憾。这片风景太静了，太过于高远、和谐了。应该有几根纯白的大理石柱子，最好不是圆形而是方形的，长长短短地竖在草丛里。内在的生动可能比高远、静穆、和谐更重要。

　　我喜爱原野，喜爱在原野里长出清新的思想。

　　我喜爱率领妻子大呼小叫地追赶一只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