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济慈的坟头上刻着他自己生前写下的墓志铭:“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济慈已是具有世界影响的大诗人,每一本世界文学史上都不能少了他的名字,这是今天许多写作者梦寐以求的辉煌。然而当死亡把一切席卷,留下的只有一个名字,济慈还认为那也是写在水上的字,一阵风就会把它抹得无影无踪。黎巴嫩著名诗人纪伯伦,这位20世纪的大诗人对19世纪的大诗人关于声名的悲观看法提出异议。纪伯伦说:“请给我刻下这样的墓志铭:此地长眠者,他的声名是用火写在天空。”(《火写的字》)纪伯伦认为他的诗歌一直在向人类灌输着爱的精神,所以他对自己有一种乐观的认识,从表面看,两位诗人对于声名的看法真是水火对立,互不相容的,但从最本质的言语深处,我们发现他们都是极其看重自己的声名,不同的只有一点,济慈的悲观来自对现实短暂性的哀叹,纪伯伦的乐观来自把现实只看做梦而产生生命永恒的信心。再说深一点,水也罢火也罢,两位诗人对声名的重视到了因此悲叹人生苦短了。
文人看重声名,自古如此。文人之所以是文人,就是他以他的精神劳动取得自己生存的条件,生存的理由,生存的价值。条件、理由、价值都不仅仅是物质的,而且是精神的,从文人自身来看更重要的是精神的。天啊,精神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它越是无形,文人越是期冀它的无处不在和永恒延续。我们看到一个重要的现实,那就是在商品大潮物欲横流时,中国的文人立马分成两拨,一拨逐利,名曰下海;另一拨求名,自诩文化精英。爱钱已是许多人公认的“人性”,那么下海发财的文人也就处于一个两难境地,一是满足和成就感,让他因财大而抬头挺胸说话气粗,二是作为一个“文化人”在精神上的失落而在内心感到穷得只剩下钱。自认是文化精英,坚守精神世界的追求,这是另一类文化人,当他们的目光从自己的天地转向现实的时候,一种被经济旋风刮到世界角落的边缘心态当然也是另一种失落,他们对自己的价值能否得到社会的承认在潜意识里是茫然惶恐的。
我也被人称为文人,我没有下海,自然可以归入后一种。作家这个头衔并不只是一类人。那些下海的作家,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从人生选择而言,他们不比坚守阵地的“精英”有什么高下差别,就这一点而言,我对精英阵营中朝下海发出的嘘声,不以为然。每个人一生中都可能而且可以有不同的选择,为什么当过作家的就必须从一而终,保守贞节呢?重要的是这些下海者如何经商,如果他们有良好的商业道德,也有精明的经营之道,造福一方,这对他们自己和这个社会不都是天大的好事吗?我倒以为,守在原来地盘的人们应该自重,有的人自诩作家,自认是个文人,自以为是在从事高尚事业,实际上做得如何,只有天知道。有的文化人虽不是政府官员,但在他掌权的那个小摊摊上,玩的把戏只配让人想到“政客”两个字。有的文化人虽不下海,但苟且蝇营,在蝇头小利上卖良心卖友情卖人格卖一切可以出卖的东西。有的文化人为图虚名,为自己造光芒造历史造轰动效应……凡此种种,让我们想到一个最基本的做人原则,不说是做一个文化人而是做一个普通人都应做到的:请爱惜你的一生,你的声名和你的生命。
也许声名会是水写的,也许会是火写的,但千万别用卑鄙去写,尽管有些人在用这一张他们喜爱的通行证,但在一路绿灯的终点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