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开愚在这本书的后记中说,对于既有作品他“全部重写了一遍”。这也是他取《此时此地》这个书名的由来。萧开愚的疑惑是,经过半年多时间的集中重写,“我们置身其中的众多世界重叠所形成的褶皱”更增加了魅惑还是减少了颜色?而显然,他对过去风情的重温注定让其他人无法重温;可以说经过这一次慎重的行为艺术,萧开愚再一次更新了那些熟悉他的读者。
“塔骄傲地坚持孤独的性”变成了“瘦削地”(《塔》)。句子节俭了,短促了,诗的神经孤立了,准确了:“孕妇的腹中/和飞越公园上空的飞机的嗡鸣中/越来越多间歇”(《在公园里》),取消了人民文学版中的“击球声,蝉声”。重写实际上让他变得更精神,更跟得上时代,“虽然‘生命’这个机关普遍地布置了在自慰的商店”(《柏林之刺》之《三怕》),恰和讲环保、讲生态的那句构成对照:“虽然‘生命’这个字眼儿早废掉了,丢在寡味的森林。”《下雨》、《北站》还好,还是原本的语感,生气贯注。《北站》说“我感到我是一群人”,可以指向“兴观群怨说”的“诗可以群”,但多出了交往理性促成公共空间也就是“五四”时期提出的要改制的含义。
现在作者快要到了知天命之年,他的《原则》也发生了变化:“而庞德,纠正但丁的完整”,原文是“而庞德被但丁的完美击倒”。能不能将它说成是一次德里达式的文学行动?现在作者终于站出来推翻他自己,切断了和作者、过去以及意义的来源的联系。顺着这条线索摸下去,容易认为重写动摇了(原有)作者的权威,这样就极可能将萧开愚和“后现代”联系起来,如同陆敬思自愿花三年时间比较萧开愚和托马斯·品钦,这位汉学家明白文学的独特价值在于其语言价值。宽泛一点可以说,这是萧开愚在主动制作自己的异文异本,表现出他和一般作家的区别,这和博尔赫斯对印刷错误的宽容显然不同,当然异文能够实现也需要排除掉偶尔的印刷错误。问题是,重写后的作品会不会将以前的文本取消?对我来说可以存疑。既有作品的意义不仅没有被取消——它们在文学流通中早就获得了丰富的含义——反而因为重写增加了意义。记住,并不仅仅是因为“原作”不完美。将它们放在一起,会分不清哪个是原文,哪个是异文。也就是说,它们最终都朝向一个理想汉语的目标,这种趋同甚至表现在不同品种之间,包括译诗和散文。萧开愚从对诗的原理的兴趣出发,贯通到对诗之外的大道的修养,从而造就了真正的独具美感的“诗人散文”,和以上两个方面般配,读者应当尤其注意《个人的激情和社会的反应》以及《迟到的色情——〈艳体诗〉和〈香奁集〉》。
即使萧开愚质疑古典的完整世界——不仅仅是但丁式的理性建筑,他的语言工作也必然朝向世界的完整。反形而上学的德里达式游说无非想表明,一本书(和话语一样)也可以是无限的,可以无穷无尽地写下去。这样看来还是博尔赫斯来得聪明和恍惚,至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他省去了社会学的粗浅部分来完成他的哲学计划,差不多等于丢掉整个可以触摸的世界。紧接着,我们就触及到现代感官(美学)的分裂。这是世界的散文状态(同时具有黑格尔及梅洛-庞蒂两个意义)。拈出“异文”两个字,可以表明世界的语言沾染的“易”的色彩。反而是萧开愚这个自许的肉体诗人,给出了接近完整世界的途径;这是因为他同时是个形式诗人,通过向存在的另一半祈福,与自身形成了证实自身存在的虚无对称。维特根斯坦保有开向支离破碎世界的一扇小门,犹如万花筒。
当偶然性无法防备,就给必然留下了借口。这是绕不开的马拉美留下的语言经验。为形式诗学开张的现象学和俄国形式主义,恰好暴露出语言的自反性和形式的吊诡。在无限色情地展开的形而上学的奥秘中,“重写”窥见并温暖了世界的断裂。不懂形式——这一形而上学的遗产——的作者,要好好听听W·B·叶芝的批评:“一个奢华的梦想,一种精神顺畅取代了逻辑与意志。”什么能够赋予我们的肉体波动以价值,除了本身波动着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