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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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版: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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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忽至
冯骥才
中原网  日期: 2008-01-30  来源: 郑州日报  
  凌晨时分被一种莫名的不安扰醒,这不安可不是什么焦虑与担心,而是有种兴致在暗暗鼓动,缘何有此兴奋我并不知道。随后想到今天是元月元日。这一日像时间的领头羊,带着一大群时光充裕的日子找我来了。

  妻子还在睡觉,房间光线不明。我披衣去到书房。平日随手堆满了书房的纸页和图书在迷离的晨色里充满了温暖和诗意。这里是我安顿灵魂的地方。我的巢不是用树枝搭起来而是用写满了字的纸和书码起来的。我从中抽出一页素纸,要为今天写些什么。待拿起笔,坐了良久,心中却一片茫然。一时人像浮在无际无涯的半空中,飘飘忽忽,空空荡荡。我便放下笔,知道此时我虽有情绪,却无灵感。

  写作是靠灵感启动的。那么灵感是什么,它在哪里,它怎么到来?不知道。似乎它想来就来,不请自来,但有时求也不来,甚至很久也不露一面,好似远在天外,冷漠又悭吝;没有灵感的艺术家心如荒漠,几近呆滞。我起身打开音乐。我从不在没有心灵欲望时还赖在桌前。如果毫无灵感地坐在这里,会渐渐感觉自己江郎才尽,那就太可怕了。

  音响里播放出的歌是前几年从俄罗斯带回来的,一位当下正红的女歌手的作品集。俄罗斯最时尚的歌曲的骨子里也还是他们固有的气质,浑厚而忧伤。忧伤的音乐最容易进入心底,撩动起过往的岁月积存在那里的抹不去的情感。很快,我就陷入这种情绪里。这时,忽见画案那边有一块金黄色的光。它很小,静谧,神秘;它是初升的太阳照在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下来,落在画案那边什么地方。此刻书房内的夜色还未褪尽,在灰蒙蒙、晦暗的氤氲里,这块光像一扇远远亮着灯的小窗。也许受到那忧伤歌声的感染,这块光使我想起四十年间蛰居市廛中那间小屋,还有炒锅里的菜叶、破烂的家什、混合在寒冷的空气中烧煤的气味、妻子无奈的眼神……然而在那冰天雪地时代,唯有家里的灯光才是最温暖的。于是此刻这块小小的光亮变得温情了。我不禁走到画案前铺上宣纸,拿起颤动的笔蘸着黄色和一点点朱红,将这扇明亮的小窗子抹在纸上。随即是那扰着风雪的低矮的小屋。一大片被冷风摇曳着的老槐树在屋顶上空横斜万状,说不清那些苍劲的枝丫是在抗争还是兀自的挣扎。在通幅重重叠叠黑影的对比下,我这亮灯的小屋反倒显得更加温馨与安全。我说过,家是世界上最不必设防的地方。

  记得有一年,特大的雪下了一夜,我的矮屋门槛太低,早晨推不开门,门外挡着的积雪足足有两尺厚。我从这小窗户跳出去,用木板推开门外的雪才把门打开。当时我们从家里走出,站在清冽的冻耳朵的空气里,多么像雪后从洞里钻出来的野兔……于是我把矮屋前大块没有落墨的纸当做白雪。我用淡淡的水墨渲染地上厚厚而柔软的白雪时,还得记起那时常有的一种盼望——有朋友来串门和敲门。支撑我们走过困境与苦难不是人间种种情与义吗?我便用笔在雪地上点出一串深深的脚窝渐渐通进我的小屋。这小屋的灯光顿时更亮,黄色的光影还透射到窗外的雪地上。

  没想到,就这样一幅画出来了。温情又伤感,孤寂又温馨。画中的一切都是我心底的景象。我写过这样一句话:“人为了看见自己的内心才画画。”而心中的画多半是它们自己冒出来的。这是一种长久的日积月累,等待着有朝一日的升华;就像冬日大地上的万物,等待着春风吹来,一切复活;又如高高一堆干枝干柴,等待着一个飞来的火种。这意外出现的火种就是灵感。

  灵感带来突然之间的发现、突破、超越与升腾。它是上天的赐予。是上天对艺术家的心灵之吻。是对一切生命创造的发端与启动。那么我们只有束手等待它吗?当然不是。正如无上的爱总是属于对它苦苦的追求者的。在你找它时,它一定也在找你。当然它不一定在你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到来。就像我在书房原本是想写点什么,灵感没有来,可是谁料它竟然化做一块灵性的光降临到我的画案上?它没有进入我的钢笔,却钻进我的毛笔。

  记得前些年访问挪威时,中国作协请我写一幅字赠送给挪威作家协会。我只写了两个字:笔顺。挪威的作家朋友不明其意。我解释道:“这是中国古代文人间相互的祝词。笔顺就是写作思路顺畅,没有障碍的意思。”对方想了想,点点头,似乎还没弄明白我写这两个字的含义。中国的文字和文化真是很深,对外交流时首先要把自己解释明白。我又换了一种说法解释道:“就是祝你们写作时常常有灵感。”他听了马上咧开嘴,很高兴地谢谢我,也祝我常有灵感。看来灵感对于全球的艺术家都是“救世主”了。

  新年初至,灵感即降临我的书房画室,这于我可是个好兆头。当然我明白,只要我守住自己的信仰与追求及其所爱,灵感会不时来吻一吻我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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