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 子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黄宗英就在上海演戏了。
赵丹不在了,根也就不在了,黄宗英天南地北,去做自己爱做的事。
这些年来,黄宗英多了一句口头禅:“我有老年痴呆症,记得过去的事,记不得现在的事。”
说是这么说,说的时候也严肃,但没人去理会。
黄宗英喝一种叫“腌笃鲜”的汤,属于宁波菜系,配料是鲜腿肉、咸腿肉和春笋,放在沙锅里焖煮。而笋是这道菜的灵魂。
去了北京,这汤就喝不着了。北京没有春笋呀。
春天,我特意托人捎去杭州的鲜笋。黄宗英吃了也忘了。
电话里我说:“带去的笋收到了没有呀?”
黄宗英道:“没有啊,没有收到你的笋呐。”甚是无辜。
这种事多了,人们才对黄宗英的口头禅认真起来。有些什么要紧的事,就写下来,白纸黑字,算是凭证。这样冤枉官司也就少了许多。
有段时间黄宗英织起了毛衣,一笔一画很努力。初始,人们以为是消遣,久了,才知道毛衣是还人情债的,还的是书法家黄苗子。黄苗子送黄宗英一幅字:“归隐书林”。黄宗英以为珍奇,感激得很,遂日积月累,织起了毛衣,以示心迹。黄宗英的这点风骨,与其夫翻译家冯亦代如出一辙。
冯亦代样子如洋场阔少,然而不纨绔浮华,一向以傲爽俊逸、仗义疏财著称,有人落难有人缺钱,有人需要疏通什么关节,都得到过他的接济。那种做派,一如盛宣怀的外孙邵洵美。当年张爱玲肯亲自去美丽园找胡兰成,据说是邵洵美居间牵的红线。老上海,他们曾一堆儿地扎在一起玩文学。
人,都想有棵大树,累了是一种依靠。那时节,人们叫冯亦代“二哥”,黄宗英也跟着叫。叫了哥哥,心里就像是有了依托。
后来,黄宗英失去了赵丹,冯亦代亦失去了安娜。哥哥妹妹亲亲密密做了夫妻。婚后,黄宗英照例称冯亦代为“二哥”。问二哥是否疼爱妹妹,黄宗英斜视冯亦代一眼,道:“他木知木觉拎不清,一天到晚,只晓得看书,写东西。”
黄宗英在电影《家》中扮梅表姐,那种幽深细致的眼光是迷死过几代人的。而黄宗英却是绕了个圈子,走入书房,做起文人来,且规矩森严:上午不接电话,不接待客人;中午不赴酒宴;下午小憩之后会见发过帖子的朋友;晚上没有应酬,因袭着老上海洋房里的人家,唱机上摆一张小夜曲,像是一扇屏风,挡去一点喧哗和琐屑。回忆起上海,最是牵魂的是音乐学院附近有普希金铜像的那条街,那儿很安静,也很有情调,有漂亮的梧桐树,还有——许多约会都是从那儿出发的。
那年回上海老宅,秦怡等好友各以看家菜谱设下酒宴。一巡一巡,待到辞谢告归时,好好的,脚就折了,裹厚厚的石膏,坐在沙发上,照样讲笑。她说:“我不怕死,我怕活得太长。让人讨厌就不好了。老年痴呆了很没有意思,活得太不好看了,把前面的好看给抹掉了,太冤枉了。”
黄宗英从小迷糊,大了也迷糊,经过南方公司的债务和与周璇遗孤遗产交割的两起诉讼,黄宗英依旧密密麻麻地迷糊。她说:“凭良心吧,良心是比较准确的。”
中秋节,在天安门广场看人放风筝,想起与黄宗英的一段问答:
——山坡上有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你希望树底下有什么?
——有我。
——有人送你一只箱子,你希望箱子里有什么?
——时间。
——时间是什么?
——像烟,没有踪迹。
见过黄宗英抽烟,那是另一种风情了。
黄宗英一手好文章,字亦娟秀,艺人的模样,文人的骨子,难得有人可以与她去比。
前些年,我因急诊入华东医院。一墙之隔便是胡兰成、张爱玲的故事发生地美丽园,这就想起了那一段倾城的乱世姻缘。张爱玲继母的好友陆小曼亦住在附近的四名(明)村,年轻时分娇纵无比。徐志摩陨落后,常年素服,潜心书画,只剩那位评剧青衣翁瑞午照顾她的宿疾,抚慰她的寂寥。听说,陆小曼抽烟抽出一口的黑牙,不可以笑的,一笑,就着实令人失望了。物质匮乏时期,翁瑞午三钱不值两钱地卖了祖传的字画,排了长队买得薄薄一片肉来,托在手上,巴巴地送了来给陆小曼。陆小曼病故,从这个医院进入天国。那些心碎细的人,一直担心陆小曼即便到了那里,也是不肯对徐志摩抱歉的。她实在是不会做人。
一整夜,比如《游园惊梦》,花魂花精出没其间。
翌日醒转来,被轮椅推去治疗,窗子旁,就见着了黄宗英举了一对粉色的哑铃。十多年不见,一个美人儿已是寸步难行,须得被人搀着扶着了。这心里边不禁“呀”的一声好不叹息,顾着彼此的尊严,竟不愿前去招呼。
有一日,在病人名册上见到了李玉茹的名字。想起她漂亮的珍珠发夹,自然又是一番唏嘘。
美女老了,是一种罪过。
(摘自《上海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