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庆幸蜗居处于高楼顶层,让我的目光和情思,总能穿透嵩山脚下这座小城一年密似一年、一年高似一年的楼群,最大范围地饱览绵延百里的嵩山。
我庆幸蜗居正对一条大街:在这个除大道之外几乎挤满林立楼院的小城,临街而居,才能有开阔的视野。至于不绝于耳的浮躁与喧嚣,当你面对窗外肃静而又蕴藉的嵩山时,自能将一切都屏蔽于心胸之外。
透窗望去,嵩山太室跌宕逶迤,浑然一壁,仿若卧龙横盘,但更像一个敞阔的胸怀。
“泰山如坐”、“华山如立”、“恒山如行”、“衡山如飞”、“嵩山如卧”。因之,嵩山“萃两间之秀”的容颜和神奥无穷的内蕴往往被世人所忽略,使生活在他脚下的人们,在对比每天游人汹涌的嵩山少林寺时,面对嵩山自身的寥落,徒增“少林障目,不见嵩山”的尴尬与感慨。
即或迈步登山,初来者也会看着脚下舒缓的山道怀疑嵩山跻身五岳的资格。然而,不经意间仰起头来,突现的劈地摩天、危似将倾的立陡悬崖会让你立即加快了步伐,一侧空茫百丈的深壑也会惊出你一身冷汗。峰回路转,脚下的阶梯突然增加了密度,山道几乎变得直上直下,要么,干脆只能在山腰崖壁上凿出一线栈道,或者,不得不在令人胆寒的峡谷上搭起一座在凌厉山风中摇晃的浮桥。登嵩山,感觉就像汉武帝当年在嵩山册封将军柏,第一眼见到的大树背后,藏着更大的大树,更大的大树后面,藏着更大的让金口御言无所适从的古柏。就像听一名自信必能将你套牢的评书演员说故事,从平淡处起讲,一路娓娓道来,你正要懈怠,一个个悬念扣着一个个高潮却波澜起伏地已令你欲罢不能。登上嵩山峻极峰回望,由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五个地质年代共生共容、断裂褶皱,历经二十五亿年鬼斧神工雕刻塑造而成的嵩山七十二峰,峰峰形态各异,或方圆如龟甲,或诡谲如鬼怪;又峰峰峻拔料峭,仿佛罗列在少林寺锤谱堂里的刀枪剑戟,无不冲天直指。一山之内,便能让你阅尽泰山的雄浑,华山的险峻,衡山的秀丽,恒山的奇绝。
有这样沉雄、内敛而又包容、丰富的山岳,也就无怪乎见性的佛教、保命的道教、明伦的儒教会都不约而同地在此汇纳积聚,兼容并蓄,熔铸成“三教一体,九流一源,百家争理,万法一统”的文化大观了。“上有七十二峰,下有七十二寺”,透窗望去,嵩山叠嶂的层峦上、幽美的林壑间,散落着的楼、阁、宫、殿、塔、台、廊、阙,眩目得如明灭的繁星。走进嵩山,便能将你淹没在色彩斑斓的文化海洋中。但这个文化的海洋不但懂得融会贯通,而且如千姿百态的七十二峰般不拘成法,适势求变。佛教在少林寺内化成禅宗,儒教在嵩阳书院阐发成理学,道教在中岳庙升华为天师道,无不形成新的滥觞,从幽玄的嵩山源源流淌,奔涌漫漶,直至流成中华文明的文化精髓和历史血脉。
兼具历史学者身份的作家张承志,上世纪70年代末在中岳大地考古时曾感慨:登上中岳嵩山的太室,有一种可以望尽中国的感觉。而我窗对嵩山,就像时时面对这本浓缩中国的古书的精美封面。好书就在案头,时时引诱我展读华章的欲望。
虽然,嵩山山道上游人总显寥落,但圣贤寂寞,自令知己者百读不厌。历代帝王,多封禅岱岳,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则天独尊中岳,不但先后十次登临嵩山,在嵩山举行的封禅大典也是前队已上嵩山,后队尚在洛阳城中,规模大得震古烁今。垂垂暮年,女皇也不忘再登嵩山,将一通金简投入深渊,把一腔别样情怀向情有独钟的嵩山做诀别般的倾诉。也许,这位天授英才、一腔抱负但却备受争议、精神孤独的至尊红颜,太需要嵩山这个沉雄、内敛而又包容、丰富的广阔胸怀了。即使今天,这样的胸怀不仍然使人思之若渴?
“嵩高惟岳,峻极于天”,是山的真正读者,无不为嵩山的精神高度所仰止,为求索嵩山的神奥而不息。隔着与蓝天同高的喜玛拉雅山,远在万里之遥印度的菩提达摩,还是感受到了嵩山的高度,历经千难万险,一路化缘而来,为参悟圣山的神奥,在嵩山少室五乳峰一坐便是九年。二祖慧可,为向达摩求解圣山所以神奥的答案,侍立祖师门外,直至风雪没身,并断臂以求法,铭志的鲜血,年年染红嵩山深秋燃火般的红叶。到了北宋,学者杨时、游酢也远道而来,在同样凛冽的大雪中痴痴站立在嵩阳书院讲堂前,等待理学大师程伊川的教诲。同一座高山脚下,异曲同工的立雪故事,殊途同归的立雪之人,但都不过读懂了深厚、蕴涵与智慧的嵩山的一个侧影。
嵩山,本身就是充实身心、陶情怡性、激荡思想的明窗。窗对嵩山,更使人心胸开阔,心气和畅,思接千载!
窗对嵩山,常使人欲道而无言,唯有两不厌倦的展阅和心中暗自的庆幸。
“仁者乐山”,能傍名山而居,一直是许多人的愿望。如果真的就生于名山脚下,长于名山脚下,且有一扇明窗,正对名山,该是何等一件人生幸事!
“佛、道、儒”三教荟萃,“天、地、人”竞相生辉,“山、寺、貌”互补争艳,嵩山就是以拥有这样浓郁的“仙气”而名列五岳之中。而我就生于斯山脚下,长于斯山脚下,在斯山脚下的一隅蜗居,正有一方敞亮的窗子,牢牢地把嵩山含在其中,使我时时能在悠然之间,阅读到他的崔巍与神奥!
话
说
嵩山
本报记者 许大桥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