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涯飞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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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游览嵩山,可谓别具一格。他不像李白那样,或同友人抚松倚石,竟日谈笑;或同友人开怀畅饮,纵情放歌。也不像王维那样,一头钻进小石室,闭关修炼。白居易是弹琴奏乐,与山水同乐,与万物同秋。他的七律诗《嵩阳观夜春奏霓裳》这样写道:
开元遗曲自凄凉,况近秋天调是商。
爱者谁人唯白尹,奏时何处在嵩阳。
回临山月声弥怨,散人松风韵更长。
子晋少姨闻定怪,人间亦便有霓裳。
传说开元二十九年中秋夜,玄宗游月宫听诸仙女演奏乐曲名霓裳羽衣,后此曲便流传下来。白居易在这里说,开元年间流传下来的曲子本来就韵调凄凉,况且时近凄凉的秋天。是谁在这凄凉的时候,偏偏弹奏这凄凉的曲子?唯有我白某人河南尹,在此嵩阳观弹奏此曲啊。幽怨凄婉的琴声,回旋在明月之下,弥漫在万山之中,最后散入呼呼松风,更觉得动听的韵律无限悠长。仙人王子晋和少姨闻听琴声,一定会感到奇怪:人间也有这霓裳羽衣曲吗?
真正识山识水的人并不以人独尊,不是把山水仅仅看作没有灵性的观赏物。而是“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应如是”,彼此相看两不厌。在这里,不只是白居易在观赏山川美景,而山川美景也在欣赏他的琴声。明月,丘山,松风,好像都已为他的悠扬的琴声所吸引,所陶醉了。他以山水为乐,山水也以他为乐;他与山水万物同乐在这清凉凄美的秋夜之中。
白居易拜官河南尹的时候已经60岁,这首诗自然是在他60岁之后游嵩时写的。他在67岁时所作《醉吟先生传》里说,他“性嗜酒、耽琴、吟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此外,他潜心于释迦牟尼,以至于学了小中大乘佛法。因而他“便与嵩山僧如满为空门友”。白居易本来就是熟谙音乐的行家,难怪他在《琵琶行》里将那乐曲的旋律描写得那样形象、逼真。
距离嵩阳观约五里之遥的嵩岳寺,有他的琴侣在。他在五律《夜从法王寺归嵩岳寺》里写道:
双刹夹虚空,绿云一经通。
似从忉利下,如过剑门中。
灯火光初合,笙歌曲未终。
可怜狮子座,异出净名翁。
这写的是一天夜晚,白居易从法王寺回嵩岳寺的情景。法王寺和嵩岳寺,一东一西,中间隔着一道峻岭。两寺均有崇塔,塔峰东西相望,彼此直线距离,估计超不过500米。这就是诗中写的“双刹夹虚空”。一条小径贯穿于绿云般的林莽之中,由此通过,就像从忉利天(佛经谓第三十三天)上下来一样,又如过剑门关似的。回到嵩岳寺已经深夜,有的灯光刚熄,但笙歌曲子尚未奏完。这时,只见大德如满法师由众僧徒拥护着从禅房出来迎接我了。“净名”本为释迦牟尼佛在世时的大居士维摩诘的义译,是白居易借以对他的空门友如满的尊称。诗中的“净名翁”肯定是如满和尚,所以白居易才住宿此处。那么,笙歌的演奏者是谁呢?自然是本寺院的和尚了。这很可能是如满大法师组建的佛乐班子,今天特以展示给精通音乐的朋友白居易看的。这么说,如满必定也是音乐内行,他无疑又是白居易的琴侣了。
由法王寺到嵩岳寺的那条小径我曾走过多次,那是1958年读中学时在那里伐木烧炭的时候。实际上那是只有拨开茂密的林莽才能看见的一条羊肠小道,通过它,有地方要在林木中钻,有地方要在野莽中趟。不过二里左右的路程,走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免不了要挂破衣服和鞋子的。当今人烟稠密,出入于山间,行走于这条小径的人,比一千多年前的白居易那个时候不知要多多少,竟还这么难走,因而想必白居易那时只会更难走了。然而,他居然在黑夜里走过那条小径。诗中说像过剑门关一样,大约也是难走的感觉吧。不过我想,白居易决不会只是他自己一人,至少还有一个开路在前,一个垫后,两个人扈从他。而且,前边的人必然还打着灯笼照明。否则黑摸的话,绝对是寸步难行,除非不怕摔跤和滚爬。再者,黑夜的荒山野岭,正是野兽出来觅食的时候,人们只有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方才安全。不管怎么说,像白居易如此游览嵩山,实在是古今少有。更何况,他当时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白居易爱山乐山达到如此境界,实在令人敬佩。
白居易是在一片笙歌声中回到嵩岳寺的。也许他此时游兴正浓,毫无倦意,饮过一杯香茶之后,猛然发现几案上的闪着亮光的琴——是如满故意摆出来也未可知——这就更来了精神,遂看一眼对面似笑非笑闭目打坐的如满法师,便兴致勃勃地操琴弹奏起来。于是,嵩岳寺,法王寺,以及整个夜幕下的嵩山,便都沉浸在悠扬的琴声之中了。这琴声和嵩阳观的琴声,至今还响在嵩山的记忆中。
话
说
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