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花开满地的时候离开人世的。我们兄妹３人整理他的遗物时见到一束打理得很规整的信札全都是一个女人从遥远的广州寄来的。原来，她与我父亲已结婚１３年，已经是我们事实上的继母了。

　　母亲去世时，父亲５５岁。生活的重负压得一家人透不过气来，力求温饱是我们那时唯一的目标。当我们长大成家时，父亲倾其所有将手中全部积蓄送给每个新组建的家庭。

　　我们各自有了甜蜜的小家，父亲放心了，以后就很少离开他那孤寂的寓所。为了更好地照顾父亲，妹妹一家调到了他的身边。然而，父亲的言语一天比一天少。

　　那年初夏的一天，一个５０多岁的女人来到父亲的住所。父亲向妹妹介绍说是他的老同学，从广州来无锡办事，顺便叙叙往事。她住了３天，父亲陪她出门一次，其余时间两人在一起不倦地交谈。父亲的精神很亢奋，好几回亲自下厨，施展自己拿手的粤菜。妹妹从父亲的一反常态中感觉到了事情的实质，对这个女人产生了高度的警觉，脸色不大好。父亲无可奈何地送远道而来的女人打道回府了。那女人走后，父亲没有对妹妹责备一句。

　　１９９３年秋，６５岁的父亲说要回广州老家看看。妹妹担心父亲的身体，要陪他一起去，父亲不同意，独自出发了，一走就是二十多天。父亲从广州回来，显得更加孤寂。我们问他这次旅行的情况，得到的也是轻描淡写的答复。我们不知道父亲此去是与那个女人结为伉俪的。

　　１９９８年春节，全家人又聚在父亲的周围。一天午后，父亲意有所图地整理装有家人亲友照片的相册。在相册中，我们发现一张与我家任何人都毫不相干的一男一女五寸双人彩照大大方方地摆放在那里。父亲说：“他们是夫妻，都是我当年的老同学，过去我们三人一直很要好，男的是工程师，早几年前就去世了，女的退休前是中学教师，人是非常非常之好的。”

　　我们知道父亲的意思，可都缄默无语。末了，我云里雾里地说了一句“往事如烟，随风而散啊。”父亲从蜗居的甲壳中伸出的触角，被我们无情地推挡了回去，压抑在心底的秘密没有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绽放出来。

　　后来父亲又到广州几次，最后一趟是在２００５年的春天。由于他年事已高，我们不放心，劝他不要去他不听，我们执意要陪他去，他也婉言拒绝了。年事已高的父亲意识到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自己再作长途旅行，牛郎织女般的爱情怕也要难以为继了，他开始打理一生中的新恩旧怨，打理生不带来死却可以带走的依依难别的情感。大概是怕为我们留下难以破解的谜题，在收拾相册时，将他那个心爱的女人的照片摘了出去，永远地将她珍藏在自己含伤带血的心中。

　　与病魔抗争得精疲力竭的父亲终于在去年夏天永远地躺下了。他深情地用最后一缕力气叫出了一个令我们陌生的字眼：贤，贤，贤……贤是谁呢？她是我们不愿相认、不曾相知的继母，我们的母亲呀！

　　继母给父亲的信里悲怆地写道——“想你啊，可是这十几年我们只有短短几次相见。你那边的家我是不能去的，不能因为我的出现打破了孩子们和谐平稳的生活，就如你不愿把我们的事情公开于我的孩子们面前一样，我们毕竟老了，只希望孩子们好，就不要打扰他们吧……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了，时间一天比一天少了。火车虽日行千里，但这一南一北对于我们这把年纪的人来说，就是关山迢迢啊……”

　　够了，我们的心已被这字字针芒刺得伤痕累累了。

　　对不起，对不起。父亲，你在地下痛骂我们这些自私又无知的孩儿吧。

　　远在南方的母亲，我们爱你，永远爱你！     摘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