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
我这个人经常做梦,很喜欢做梦,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就是写梦。
1950~1956年间,我在南京师大附中读书。当时新中国刚建立起来,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因此我有一个金色的童年。
中学时代奠定一个什么样的生命底色,是非常重要而关键的。我的童年生活的底色是充满光明的。
大家也许很难相信,那个时候没有高考压力。我学习非常之轻松,没有多少作业,上课基本就全部掌握了,下课时间都是自己的。我于是就读书,读闲书,各种各样的书,漫无边际,抓过来就读,没有目的,完全是兴趣所至。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在学习经验会上有个发言。我说:学习最重要的是要有兴趣,要把每一门功课都当做精神的享受。学习就是探险的过程,每一次上课都会发现新大陆,要带着好奇心,怀着一种期待感,甚至神秘感走进课堂。
1984年左右,我刚从北大研究生毕业,留校做助教。系里请已经退休的老师,来做最后的公开演讲,我做具体组织工作。那真是一次辉煌的“演出”,我记得林庚先生作了非常认真的准备,几易其稿。那一天,他的穿着看似朴素,但很有风度,说不出的那种风度,一站在讲台上,就把大家给镇住了。讲完以后,走出教室,他就几乎倒下了。我把他扶到家里去,回去就病了一场。他是拼着命来讲这一课:这真是“生命的绝唱”。在这次课上,他提出:“诗的本质就是发现,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去发现世界的新的美。”我心里为之一震:这正是说出了学术研究,以至人生的真谛啊。所谓“永远处于婴儿的状态”,就是要以第一次看世界的好奇心,用初次的眼光和心态去观察,去倾听,去阅读,去思考,这样才能有不断的新的发现。
梭罗在《瓦尔登湖》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做“黎明的感觉”。就是每天睡了一夜醒来,这就意味着一段生命已经过去,一切重新开始。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意味着你获得一次新生,你的生命开始新的一天,就有了黎明的感觉:一切对你来说都是新鲜的,你用新奇的眼光与心态去重新发现。这就是古人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样一种新生状态,就是真正的学术状态,或者说是一种最理想的学术境界、人生境界。我们讲“赤子之心”,就是指这样的状态与境界。
我很同意梭罗说的另一句话,他说人无疑是有力量来提高自己的生命质量的。外界的环境我们管不了,因为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但你可以有意识地去提高自己生命的质量,通过自己的主观努力去创造一个有利于自己发展的小环境。
这讲起来可能有点儿抽象,就说说我在大学毕业以后的经历吧。我当时被分配到贵州安顺的一所卫生学校去教语文。从北京到了一个偏僻的山区,对我来说,外部条件是够恶劣的了。我就想,不管怎样,现在我在教书、上课。上课有两种上法,一种是当做任务被动地上,一种是主动地写一首“教育诗”,把教学工作变成富有创造性的、有诗意的劳动。同学们因为是学医的,普遍不重视语文课,因此,诗意是要自己去创造的。我很快就发现班上还是有几个学生喜欢文学,我就为这几个学生上课,后来成了终身的好朋友。我干脆搬到学生宿舍,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一起踢足球。
一大早,我就跑到学校对面的山上去,等待太阳出来那一瞬间,把它画下来;天下雨了我就冲到雨地里去画画,雨水流淌在画面上,彩色浸润开来,真有象征派绘画的味道。
学校附近有一个水库,我半夜跑到水库边,看月光下的山是什么样子,月光下的水是什么样子,就画一幅“月下的山和水”,还配一首诗,叫“诗与画”:这是真的在写诗了。可惜这本诗画集后来销毁了,不然留到今天,那是多好的一个纪念。
摘自《我的精神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