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上了西飞的航班。
作为一名志愿者,我要到四川去,到四川地震灾区去。我没有理由不去。因为,我是个研究心理学的学者。
这些天,只要看见电视里的灾区场景,我就忍不住泪流满面。一场大地震,夺走了数以万计的生命。我知道,仅仅用泪水祭奠同胞是不够的。除了必要的物质援助外,还必须帮助灾区人民尽快埋掉心中的伤痛,消除精神阴影,勇敢地面对未来。我想,这才是应对苦难的最好状态。
一个多小时后,我将到达四川省会成都。坐在航班上,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一些画面,都是我在电视里见过的那些人:
那个在废墟中忍受着黑暗、忍受着饥饿,忍受着阴冷,以读书来缓解恐惧的女孩。
那个坐在废墟上,等待了8天的16岁男孩。他不吃任何东西,整天整夜地守候在此,期待着父亲的归来。
那个身子被压在瓦砾中,仅露出脑袋、脖子和肩膀,正在接受输液的男孩。他身边站着一个为他举吊瓶的男同学。
那个被父母掩护在身体下的、与死神抗击40多个小时的、眨着一双亮晶晶眼睛的3岁小女孩。
那些在“抗震小学”、“抗震中学”里朗朗读书的孩子。
那些受到心灵打击、不堪回首往事、不敢回家的男人。
那个因为恐惧和惊吓,没有了奶水而无法用乳汁哺育婴儿的年轻母亲。
……
如果见到这些人,我知道我该怎样做。我闭目假寐,设想着一个个对话的场景。
我要对他们说:“哭吧,哭完,就该勇敢地活下去!”我就是要他们把内心堆积的伤痛全部发泄出来,而不是劝他们“不哭,别闹。”当然,我也不能说这样的话:“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因为,我毕竟不是地震的亲历者,他们对我的真诚会特别敏感。
我要教孩子画画、做游戏。画奥运福娃、画美丽的家园、画红旗飘飘的学校,画美好的未来。地震可以摧毁房屋,但摧不垮童真,摧不垮精神,摧不垮希望。
我还要教会受助者用深呼吸的方法排解郁闷、焦虑、惊恐的情绪。给他们讲“顺其自然,为所当为”的道理,用心做事,淡忘苦难,而不至出现冷漠、麻木、僵硬乃至愤怒和仇视等心理障碍。
我要特别注重克服他们的负疚感。我知道,面对强烈地震引发的家破人亡,他们内心受挫,心灵极为脆弱。我要告诉他们:“这不是你的错。活着本身就是壮举!那些奔向天堂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见你们重建家园!”
……
我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飞机已经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身边的领队,推了推我,发现我泪流满面。
“怎么,你哭了?做噩梦了吗?”领队问。
我无言以对,轻叹了一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步出机场,换乘汽车,我们往汶川方向去。车窗外,疮痍满目,遍地废墟。我喉头发梗,泪水再次糊住了双眼。
我的伤痛情绪,再次惊扰了领队。
领队下令停车。领队让我们站在废墟前,指着我,对大家说:“这么脆弱的人,怎么去拯救灾区那些受伤的心灵?!要么,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哭,哭个够!要么,我们大家陪他一起哭,流干我们的泪水!”
领队望着我们。我们看到了他的眼里浸着泪,两行水龙爬到了脸颊上。
队伍中有人掩面而泣了。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失声痛哭,捶胸顿足。
我们这些志愿者,我们这个心理康复救援队的人,面对青山,面对废墟,哭成了一片。
山风吹了过来,将我们的哭声吹散了,吹向了天堂,吹向了地层,吹向了天地间。
山风习习,吹干了我们的泪水。
我们昂起头,不再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