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当年都曾是我的学生。她们是一对孪生姐妹。

　　后来她们当中的姐姐考取了师范学校，妹妹高中毕业后考取了大学。姐姐毕业后当了小学教师，妹妹毕业后当了行政干部。如今，她们都是４０多岁的人了。

　　起初姐姐是小学教师，妹妹成了官场人物。姐姐关心学生，整日里给学生讲的是爱国、爱人民、坚持正义、同情不幸者等大道理。对妹妹的官场生涯，她一有机会就提醒，就批评。见妹妹官越来越大时，批评的次数、语气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后来，两人疏远了，到了互不往来的地步。

　　妹妹因为腐败被免职，判刑４年。姐姐探望妹妹，并掉下了亲情的泪。当然，也不免叹息地说：“做人就要做个好人，做官就要做个清官。”

　　姐姐由于敬业和成绩突出，也步步升职。由教师升为校长，由校长升为教育局长，由教育局长升为副县长、县长，最后又升为市级某“教育产业集团”的董事长。

　　妹妹由于在狱中表现好，悔罪真诚并有立功表现，提前一年半释放出狱了。出狱之后，她一时找不到工作。姐姐毕竟对妹妹有血缘之亲，一次次给妹妹安排了上好的工作，可是妹妹都拒绝了。她老老实实地说：“我很了解我自己，一无德二无才。眼下，只有我的悔过之心是个优点。你给我安排任何使我不称职的工作，都是对我的一种精神压迫。我想好了，我只能去自己创业，先开个小卖部，为本社区的人服务。”

　　姐姐认为那是丢人，于是左劝右劝，并说凭她的人际关系，找什么像样的工作都不在话下。妹妹心里一愣，看了看姐姐，心想：姐姐原来不是这样的人，今天怎么干起走后门的事了妹妹刚说些像大道理的话，姐姐便不耐烦地走了，临走还低声说了句：“不识抬举。”

　　不足两年，妹妹创业有了小成绩，由开小卖部渐渐办起了小公司。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使她既惊讶又奇怪的消息：姐姐涉嫌腐败，被“双规”了。

　　这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引起了我的深思。

　　我曾问过那个当初腐败、随之判刑入狱，获释后由衷忏悔的妹妹：“你当年当过官，有过权势，如 今成了平民式的人，后悔吗”

　　她说：“非但不后悔，而且庆幸。”

　　我问：“你为什么有这种认识”

　　她说：“这就叫当初不识庐山真面目，今日已跳出庐山中。”

　　她细细地解释。她说：“那时，我有过权，有过钱，自以为很有福气。但在狱中反反复复地回想，发现当初我并无什么真正的快乐。为争权去累，为逞势去累，为对付上司、同僚、下属去累……一天也没有轻松过，更没有真正愉快过！等于从来没有像人一样活过！权势算什么金钱算什么若是用不好，都等于是天天捆绑在身上的绳子，是套在身上的枷锁。这样活下去，活得多蠢！我姐姐恰恰相反，当初她只顾清高，只顾敬业，从来就没有尝过权势、财富、奢华生活的甜头！一旦真真切切地尝几口，她也会很难罢手。我是真的尝过了，尝多了、尝腻了，事后才知道那不是什么好滋味，很像喝酒喝多了，喝过了量，呕吐出来的秽物就是这种味道！当个平平淡淡的人，那才是福气。”

　　我确实相信她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

　　真也巧，我去探望那位姐姐时，她流着泪说出的话与妹妹说的话大同小异。她说：“我后悔透了！痛苦透了！当个平常人多好！细想起来，当初我当平平常常的小学教师时，天天跟我那些可爱的学生在一起，愉快极了。自从我有权有势有钱之后，就不再将权和钱那种东西看成粪土，反倒像醉人的美食美酒。现在尝到粪土的滋味了，可是已经晚了！”

　　这两个人的命运，初看上去确实有区别。姐姐曾是对官场的冷淡者，对名利的轻视者；妹妹曾是对权势的陶醉者，对财富的贪婪者。按理说，两个人都会坚持走老路，惯性地一直走下去。没想到，两者后来偏偏都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这真是：曾经明白的人后来糊涂了，而曾经糊涂的人后来却明白了。为此，我深思久久。看来，在“功利时代”的大环境、大风向下，应该如何处世，这样的问题人人都应该面对。而如何面对，才是最关键的。

　　两个人为什么在没接触到权势和金钱，或告别了权势和金钱的时候，都反感于某些秽物的难闻气味，而刚刚接触或正在品尝那些秽物的时候却觉得很爽鼻，很可口只因为谋私的人常常失去了正常的嗅觉和味觉。

　　人若是在正常的时候就嗅觉正常、味觉正常，多好！

　　摘自《杂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