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在昆仑山上是很稀罕的东西。
你想啊,海拔5000多米,多么品种优良的母鸡也活不了。从平原到高原几千公里的路程,汽车一路上“跳迪斯科舞”,鸡蛋就是铁皮的,也会被颠出缝。
于是,军需部门就给我们运鸡蛋的代用品。其一是蛋黄粉。色泽像金皇后玉米面一样灿烂。掺上水,用油一煎,就成了金闪闪的蛋黄饼。可惜好看不好吃,根本没有鸡蛋味,曾噎得人直翻白眼儿。
“用鸡蛋黄养鱼都养不活,人要一天吃这个, 能得黄疸病!”有人说。
食堂若吃蛋黄粉,准得剩一大盆,像漫天的迎春花。
还有一种有清有黄的冻蛋,是把整个鸡蛋打进铁桶,速冻而成。说起来倒是全须全尾的原装,吃到嘴里,却比鲜蛋差得远。好像鸡蛋的魅力是一种很温暖的东西,一冻就丢了。
其三就是鸡蛋罐头了。圆圆滚滚的球体卧在玻璃罐里,随浑黄的液体浮动。除了形状上还保持着基本轮廓,很难还使人想到它是母鸡的产品。
于是,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年轻军人,就像思念绿色一样,思念白色的温暖的有着粗糙外壳的真正的鸡蛋。
有一年过节,炊事班长很神秘地叫我:“喂, 你是女娃,有个事嘛要问你。”
炊事班长很能吃苦,做饭的手艺可不敢恭维。
“什么事你说好了。”我心不在焉地应道。
“喏,你看。”他伸出蜷得像个鸟窝似的手掌——我看到在他破裂的手指圈起的半圆形凹体中,有一个粉红色的鸡蛋。
“是真的吗?”我惊喜地问。
“当然是真的!要是有个老母鸡,也许能孵出鸡娃来!”炊事班长得意地说。
这肯定是不行。就算它原来是一颗有生命的种子,跋涉冰峰雪岭时也早冻死了。我顾不上反驳炊事班长,只一个劲儿地问:“它为什么没被颠破呢?”
炊事班长不乐意了,说:“瞧你这个样,好像巴不得它破了!这是我老乡特地从家乡带来的,一路上抱着纸盒,连个盹都没舍得打。”
我说:“这真是一个经历了长途拉练的鸡蛋。”
炊事班长说:“别废话,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
我说:“把这个鸡蛋送给我。”
“吓!想得美!”炊事班长晃着他的方脑袋说,“老乡一共送我3个鸡蛋,3个鸡蛋够谁吃的?今天过节,我想用这3个鸡蛋给大伙儿做一锅真正的鸡蛋汤。你是城里人,你喝过那种片片缕缕像米汤似的鸡蛋汤吧?咱就做那样的。”
“喝过。”我说。
“那好,你就给咱做。”炊事班长说着把我推到锅前。
在呼呼的热水面前,我可傻了眼。不错,我是喝过那漂浮如丝带的甩袖汤,但我根本就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出来的!可我又不好意思对向我赋予了无限期望的炊事班长说:“我不会。”在炊事班长的方头颅里,既是城里人,又是女人,就该天生会做鸡蛋汤。
嗨!有什么了不起的!鸡蛋汤鸡蛋汤,顾名思义,把鸡蛋倒进水里就成汤!我痛下决心。
打蛋!我命令道。
炊事班长乖乖地拿出个大铝盆(可以当行军锅的那种,比一般脸盆要大和深),把3个鸡蛋打进去,用手指把蛋壳内的每一滴黏液都刮净。
3个鸡蛋像3颗金蚕豆,在空旷的盆底滚来滚去;没有了外壳的鸡蛋,更小更少。
一大锅水开了,冒着汹涌的白气。我端起盆, 正想把搅匀的蛋液倒进去,突然觉得它们太单薄了。
“加水。”我说。
“往哪里加水?”炊事班长谦虚地问。
“当然是往……鸡蛋里加水了。”我胸有成竹地说。
“加多少?”炊事班长小心翼翼地请教。
“就加……一大勺吧!”我指挥若定。
现在盆里的景象好看多了,黄澄澄地半盆,再没有捉襟见肘的窘迫。“好了,现在就把鸡蛋液倒进锅里,并且一个劲儿地用筷子搅拌。一会儿,我们就会有香喷喷的真正的鸡蛋汤喝了。”我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人高马大的炊事班长乖乖地听着指挥,3个珍贵的鸡蛋和一大勺凉水倾倒进沸锅……一时间锅里锅外都很安静。
“一个人只能喝一碗,多了就不够了。今天你辛苦,就给你喝两碗吧。”炊事班长思谋着。
“鸡蛋是你的,你本该多吃多占点。”我说。
想象中的鸡蛋汤该有仙女水袖般飘逸的蛋花, 该有糯米般的蜜的蛋丝,该有……
满满一大锅水再次开了。
锅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云雾般地浑浊。那3个鸡蛋神秘地失踪了,融化在一大锅雪水中。
我和炊事班长面面相觑,目光在询问:“鸡蛋呢?万里迢迢从家乡带来的鸡蛋到哪儿去了?”
喝汤的时候,我对大家说:“今天这汤是鸡蛋汤,真正的鸡蛋汤!”
同伴们莞尔一笑,说:“是吗?做梦吧!”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3个鸡蛋的,它们就在这汤里,我不骗你们!”我急得都要哭了。
大家还是半信半疑,因为,汤里实在是看不到鸡蛋的影子。
“不信,你们问炊事班长!”我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大家把脸转向炊事班长。炊事班长扶着他的大方脑袋,什么话也没有说。
于是,大家一哄而散,没有人相信我关于鸡蛋汤的神话。
“炊事班长,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我气愤地质问他。
“大家没看见鸡蛋,你叫我说什么?”炊事班长心平气和地说。
那一天,我喝了好多鸡蛋汤,一边喝一边想,鸡蛋藏到哪儿去了呢?
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了好多年。我想假如我不在鸡蛋里掺水,事情也许会好得多。当然,如果锅不是那么大,如果我们有许多的鸡蛋,我们就一定会喝上美味的鸡蛋汤了。
摘自《我的人生笔记》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