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近代，在以往数千年的中国历史上，四川出过的名人显贵并不能算很多。其中原因，我揣测是由于蜀人大多朴质内秀、顽梗率直之故。譬如汉初的蓬州司马相如，汉末的成都杨雄，唐代的江油李白，宋代的眉州苏东坡，莫不是文秀内蕴，刚直外彰，蔑视权贵，佻达敢言，因此他们大都生途多舛，都做不了多大的官儿。即如列位唐宋八大家的苏轼，虽则聪明绝顶满腹锦绣，但囿于做人过于憨直重义，先不见容于王安石新党，被一个莫须有的“乌台诗案”整得七死八活；后又因为替整过他的新党出头，被反对变法的旧日同党撵到杭州做太守；几贬几谪，最后竟被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儋州（海南岛）去了。此类憨人多了，导致蜀中自古人才不盛，但这不意味着蜀人对中国文化的贡献不大。

  先秦时，蜀人属于氐人或羌人系统，是华夏民族中的一员。蜀人的历史悠久绵长，四千年前奔忙于九州（古中国之别称）治理洪水的那位大禹，即是降生于岷江或涪江上游的一个蜀人，这次地震受灾最重的北川县禹里乡，据说就是他的故乡。大禹的妻子，那位在涂山之阳怆然唱着“候人兮，猗！”的妇人，也是一个蜀人，她所唱的这首缠绵悱恻的歌，是中国史籍中最早记录的情歌。

  大禹之后，开拓成都平原的蜀人先祖蚕丛，也是中国蚕桑文明的始祖。“尔来四万八千岁”的第一位蜀国君王蚕丛，据说是一个长相奇特的“纵目”男子。蜀地民间传说称，“蚕丛衣青衣教民蚕桑”，说他常穿一袭青色长袍，到处教人种桑养蚕。过去蜀地百姓供奉的“蚕神”，又称“蚕花五圣”，就塑造成这么一副“纵目”的样子。

  蚕丛以降，蜀地文明曾辉煌一时。从今日出土之广汉三星堆遗址和成都金沙遗址，可见商周之际蜀文化之繁盛、宏阔、精湛与灿烂。至唐代后期，成都平原因都江堰灌溉之利，成为当时全国仅次于扬州的最富足繁华地区，世人称之“天府之国”。当时民间的“扬一益二”的谚语，令先前流金溢彩的长安和洛阳黯然失色。三国时，山东人诸葛亮为四川人做了一些好事，在他死后四川人白帕蒙头，青袍罩身，竟为他戴了近两千年的孝。

  到近代，蜀地与蜀人的历史贡献，应是世人皆知的了。譬如，导致清王朝覆灭的第一声枪响，是来自四川“保路同志军”的大起义，而著名的武昌起义不过是其后声。抗日战争，四川作为中国抗战的总后方，蜀地蜀人不仅贡献了巨量的资源和血汗，而且贡献了巨量的生命。据统计，全国参战军人中，川军人数以３５０万人居各省第一，而川军阵亡人数亦以５６万人居各省第一，因此当时有“无川不成兵”之说。新中国成立以后，抗美援朝战争牺牲的各省籍自愿军战士中，又是四川兵最多，达３０７８９人；特级英雄黄继光、邱少云等，都是这支川军队伍中的一员。

  这次地震受灾最重的川北地区，曾是１９３０年代红军长征时，全中国最大的一块红色根据地，创建这个根据地的红四方面军，是当时红军中最大的一支队伍。这支队伍中的大多数战士，包括红军中唯一的一个妇女独立团的全部女战士，都来自这次地震重灾区的北川、青川、广元等地。这支八万余人的红军队伍，后来大多牺牲于战争之中，仅在西路军西征失败中，就牺牲了一万多人。二十多年前，我在北川和青川县，还看到很多退休的当地老红军，住在县里修建的红军养老院里。年华流逝，他们如今恐怕已所剩无几了。此外，川北地区也由于其贫瘠苦寒，成为当代出川民工（外界惯称“川军”）最大的出产地之一。这上百万朴质忠厚的“川军”，拿着最低的工资，穿着最破的衣服，住着最简陋的工棚，干着最苦最累的工作，承受着最多的势利白眼，背负着最重的游子乡思，为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从这次大地震中，通过报道，蜀人的质朴可以说是第一次充分地表露于世人面前。

  我还记得，从电视上看到一个叫林浩的九岁男孩，在都江堰映秀镇渔子溪小学读二年级，地震那一刻，他在自己被砸倒之后，爬起来从废墟中独自救出两个同学。这个孩子在让我感动的同时，那一口质拙的川北方言也不禁令人莞尔：“爬出来后，我看到一个女同学昏倒在走廊上，我把她背出来拿给校长，校长又把她拿给他屋妈，他屋妈就把她拿起走了……”一个“拿”字，何等地传神！另有一个１０岁左右的女孩，地震中的一个小灾民，竟然在灾民安置点自动充当自愿者，到处给人端饭送水。一位中年妇女吃着她送的饭，说了一句质朴到家的方言，使我差点喷出饭来：“哎呀，硬是温馨惨了！”在外省呆了这么多年，从未见人把个“惨”字用得这么别出心裁。

  通过这次巨大的灾难，蜀人的善良也空前充分地得以展示。我自己是成都人，深知这座省会城市里的人，平日在言语上对“农二哥”们的尖酸刻薄。但是，当灾难来临之时，还是这些嘴冷心热的同乡们，做出了好多令人震惊感动莫名的壮举。国内历次救灾从未见过的逶迤数百米的献血队伍，在各大城市中最先出现在成都的街头；无数市民争先恐后要用他们的鲜血，为“农二哥”同胞的生命提供最热切的支援。而平常给人以斤斤计较印象的成都的哥们，竟然在没有号召和组织的情况下，开着数百辆出租车风驰电掣地奔往灾区，无偿地为“农二哥”们送去给养食水，往自己的城市接回伤员。这个情景，让四川省副省长在新闻发布会上潸然泪下。看到这些场面，我耳边再次响起那位大嫂的话：“硬是温馨惨了！”

  当然，更让我永世难忘的，还是那些以自己或亲人的生命，换取了他人生存的蜀人同胞们。我总是忘不了电视屏幕上，那位用脊梁扛起塌墙保护下来四个学生的老师，那位给孩子留下最后一个诀别短信的坚强母亲，那位丧失了十几个亲人却一连七天坚守在救灾岗位的县民政局长，那位压在废墟下却对援救者说“阿姨快出去，这里危险”的小女孩，那位刚被救出时给解放军叔叔行队礼的遍体鳞伤的小男孩……他们这些感天动地可歌可泣的行为，以往似乎只能从虚构的影视剧中见到，现在却如此真实而毫不矫情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对于生者而言，你的善良，你的坚强，你的朴质，你的急公好义，你的仁被天下之心，你对生命的呵护与坚守，已经把蜀人的千古如一的美好人性，以最为光彩和立体的方式展示于全世界。

  逝者安息！生者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