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新朝

村西的河，曰涧河。涧者，必是有山有岭，可我的家乡是平原，沃野千顷，了无遮拦，不知因何称涧河。涧河北起南阳川，南入汉水，再归长江。因是一条小河，多有阻隔，故不能行船，却可张网于湍流，垂钓于深潭。但夏秋雨季，或暴雨骤降，霪雨霏霏，河水猛涨，却也浊浪翻滚，轰然有声。入冬，别有情趣，虽细流涓涓，却总不断流，临崖而望，水深数丈，清澈见底；浅水处，有枯苇断藤，沙石历历，鱼虾翔游其间。

我村位于河东岸。河西岸数里处有一集市，曰涧河镇，隔日逢集。镇上只有一条主街，东西向，长一里余，砖石铺地，店铺林立，百物俱全。每遇开集，街上人满，拥挤不通，沸沸扬扬，甚是热闹。集市东街口，有一鱼市，卖鱼者也就三五家，用竹筐盛鱼，亦各类鱼虾齐全，活蹦乱跳，皆是从涧河中捕来，竟常年不衰。伫立街头，每感和风吹来涧河之水汽，镇上一派清明景阳，喜气润泽。

我村人去镇上赶集，必过涧河，早年间，就近处，设一独木桥，高丈余，宽数尺，晃晃悠悠。年老的人，故不敢在上面行走，要下行数里，从一石桥通过。石桥宽数米，桥洞幽黑，藏有大蛇。桥面上的石板，车碾人压，被磨得光滑如玉，石板的缝隙处，有杂草拱出。我与群童们过河，走在独木桥上，故意把桥摇得乱晃，常引得大人的连连训斥。

幼时，我没有玩具，河就是玩具，夏时，无日不去河中玩耍。午后，艳阳高悬，热风徐来，村中的群童，皆赤身裸体，结伴同行，像一群麻雀呼啸而去。也有大人杂其间，他们只穿一短裤，坦背光脚，一入水，便也脱得精光。河成了乐园，水面上笑语喧哗，追逐吵闹，水花乱溅。我们尽情嬉戏，玩耍，在水里捉迷藏，打水仗，疯作一团。有时一个猛子扎到河底，黑暗如夜，使人猛想到传说中的水鬼，似能看到曾经淹死人的面容，遂惊恐上浮，将至水面时，始见有光如蛋黄，鱼虾来去；游一阵子，累了，便结伴上岸，躺在岸畔的绿草丛中，热烘烘的，蚂蚱们在身上跳来蹦去，仰看蓝天高远，白云悠悠，太阳在云团中出出进进，大地上便时阳时阴。有时，群童站在高崖上，扑通扑通，溅起数米高的浪花。也有大人作怪，从水底悄悄游来，逮着我们其中的一个，往深水处拖，待玩够了，求饶了，他们才肯放手，又是笑作一团。也有时独行，一个人往上游走去，越走越远，村庄远了，人声没了，河更幽，天更蓝。却见河坡收窄，水流湍急，两岸陡峭，鸟儿飞上翻下。一阵阴风刮来，没人深的苇丛，响成一片，顿时惊恐不已，待转身而返，仍感其后有人追，若即若离。人的家，人的大安全，原是藏在熟悉村落里，人群喧闹之中，一个人终觉孤单无助。

涧河中鱼类甚多，鲫鱼，白条，沙丁，鲶鱼，鲤鱼，数不胜数。其中当属老鳖为最，因彼时，村里人不吃鳖，嫌它腥，尚不知它的营养价值，鳖因此可以在河中自由繁衍生息，没有人逮它。不像时下，鳖倒成了稀罕物，集市上越卖越贵。

涧河里有个老鳖潭，潭深鳖多，每逢天阴气闷之时，鳖们自会浮出水面，伸出头来呼吸，只见水面上黑压压尽是鳖头。老鳖潭淹死过人，潭里有种种怪异的传说，小孩子们害怕，一般都不敢单独到那里去玩，只有在大人的陪伴下才敢去。有时一个猛子扎进去，还没有潜到水底，便赶紧钻出水面，生怕被水鬼缠住。一日午后，我独自来到老鳖潭，被眼前的景象弄呆了，但见老鳖们，皆从水中爬出，在岸上晒盖。两岸的浅草里尽是老鳖，深深的浅绿的鳖盖，油光闪亮，难以计数，像是鳖们在太阳下集合开会。大的如脸盆，呈暗绿，小的如拳头，呈嫩绿。它们看到有人来，个个惊慌，纷纷夺路而逃，爬得慢者，就翻转身子像车轮一样，往水里滚，一片响声，在水面溅起阵阵浪花。也有个别的鳖隐匿于暗处不动，以为我没有看到它。这时就有好戏看了，我会捉着它，用小柴棍伸到它的嘴边，它的尖嘴会一下子咬住不放。待把它重新放下，鳖就往水里爬，快爬到水边时，我又捉着它，重又扔上远岸，它又爬，如此往复，等玩够了，再把它扔到水里去。那鳖一回到水中，便恢复了自由，冒一个泡就不见了。

瓜熟时节，草木茂盛，四野飘香，河坡上有大片的香瓜，撩得我们心里直痒痒。午后，骄阳似火，万物都躲在阴凉处，大人们全在村中歇晌。我和几个小伙伴，悄悄潜入河中，等待时机。瓜地居中处，有一个用茅草搭成的人字形瓜棚，瓜棚前有一凉棚，凉棚里有竹床，看瓜的老头，就坐在竹床上摇扇子，乘凉，看着他的瓜。那老头摇着摇头的扇子，头便垂了，眼就闭了，待支持不住，就倒头睡下。我们就开始行动了，一个个光着屁股，钻出水面，悄悄地爬到瓜地里，捡大个的瓜摘，再运回水中，把香瓜塞进浅水处的淤泥里。看瓜老头醒来，远远地看到河水中，有群童嬉闹，就有怀疑。他戴着草帽，先是到瓜地里转转，发现少了瓜，嘴里骂骂咧咧地来到河边，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我们看。我们装做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人理他。老头对我们喊：“兔崽子们，要是再让我看到谁偷瓜，我打断他的狗腿。”说罢，气呼呼地走了。老头走后，我们又大吃大闹，有的还跳上岸来，光着屁股，学那老头走路的样子，引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河水清清，欢快地流淌着，溅起朵朵浪花，好像整条河都在和我们一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