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我跟一位白领说见到过杜拉斯,她开头以为我吹牛,我把见到的时间、地点和情况告诉她,她双手一握:“哇噻!你好大福气!”这位女士是杜拉斯的“骨灰级粉丝”。
见到杜拉斯,是在20年前。那天我步行穿过巴黎市政厅广场,再穿过巴黎圣母院广场,过塞纳河桥,到了所谓左岸地区,继续南行,身右的圣·日尔曼教堂古色古香,身左的“双怪”咖啡馆十分著名,我再往前走,右手是条小街,我拐进那条街,街里全是古董式的老楼,我要进入其中一栋,拜访一位法国学者。我按地址找到了那栋楼,正复验着门牌号码,厚重的楼门被缓缓推开,一位个子奇矮、脊背佝偻的老妇人出现在我眼前,我定睛一看,呀,该不是杜拉斯吧?我到法国之前,已经看熟了她的照片,从童年到青年到老年的那些照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戴一副粗框黑眼镜、满脸皱纹的老妇形象,这不活生生地就在我面前吗?
年轻白领在我讲述过程里,嵌入过好几次质疑与惊叹:“只是像她而已吧?”“真的是她吗?那你怎么不求她给你签名?”“真的没有人围随吗?”……
那一年,在巴黎,我与鼎鼎大名的杜拉斯擦肩而过。进入那栋楼房,乘一架古旧的吊筐式电梯,找准单元,按响门铃,被迎进去以后,我还满脑子是杜拉斯,与主人寒暄过后,忍不住就问:“杜拉斯是你们邻居?”学者夫妇点头。我真想跟他们聊聊杜拉斯啊。我肚子里滚动着一箩筐话题……但是,我很快就感觉到,主人对杜拉斯完全没有兴趣,当然,他们并不否定杜拉斯在文学艺术方面取得的成绩和世界范围内的巨大影响,不过作为一个邻居,他们知道杜拉斯太多的缺点与弱点,我非逼着他们列举杜拉斯的魅力,不得已,他们只能举出几个小例子,说明杜拉斯实际是几乎全楼其他各家都有点厌烦的一个生命存在。
中国的白领“杜丝”听了我的叙说直发愣。我告诉她,“杜丝”莫问邻,其实还可以推而广之,总结成——“名人”莫问邻。积多年人生经验,我以为这大体是一条规律。在杜拉斯住的那栋楼里,没有人欣赏她的“魅力”,还惹出若干闲言碎语;杜拉斯走出那栋楼,附近熟知她的人们没有人会去特别注意她;她若到“双怪”咖啡馆小坐,也极少有人会凑过去求她签名合影;她若过桥到了右岸,认出她的人可能会注目一时;出了巴黎,会有人凑上去表示钦敬……若是到了法国以外的某个书展签售她作品的译本,“杜丝”可能会把她围个水泄不通;我认识的那位中国白领“杜丝”自己这样说:“若是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可能会激动得晕倒!”当然,杜拉斯已于1996年逝世,“杜丝”们不可能再有与她谋面的机会了。
其实,这个社会人际的微妙规律可以更明快地总结为:远香近臭。
现在一些访谈式电视节目,编导总喜欢尽量找些主嘉宾多年未谋面的旧同窗、老邻居,在录制过程中由主持人突出奇兵地宣布上场,以造成主嘉宾由于意外而产生出特殊的情感波动,达到引人入胜的观赏效果,虽然播出的节目是经过删汰剪接,但是如果我们细心观看,有时候就会发现,知道太多“底细”的同窗、邻居往往禁不住就会道出主嘉宾其实并不希望抖搂出的往昔糗事:不雅的绰号呀,失范的行为呀,寒碜的失败呀……而作为名人、明星出场的主嘉宾,事到临头,只能抑制尴尬,接纳这些“因近知臭”的调侃。
当然,远近皆是好口碑的名人是有的,不过相对较少。其实远香近臭并不是坏事情。知道这一点,对“粉丝”们是一帖清凉剂,可以把对名人的崇拜调整得更理性;对于名人本身,常有近处把你视为平常的目光环绕,想想才是真福气。
摘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