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言

我几乎绝对地怀疑父母的教育能使人变好或者变坏。我崇拜反叛父母的孩子，一般来说，伟大人物的性格里一定有反叛的因素，在成为英雄之前要成为叛逆。

敢跟父母作对的孩子，他身上有一种天才的素质，但这种素质是被视为劣质进行孜孜不倦地清洗和剔除的，于是被扼杀了多少天才！人的可恶就在于，一旦成为父母之后，就忘记了被父母压迫的痛苦。

更多的孩子千方百计地想成为父母的好孩子，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必须有一个前提：父母必须具有相当的素质。文化水平高不一定素质高，官大更不一定。鲁迅先生就呼吁要对父亲们进行训练，他说仅仅会爱并不及格，因为母鸡也会爱。何况爱的另一面往往是苛政。

毛泽东的父亲按现行标准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据斯诺《西行漫记》记载，毛泽东的父亲专制、冷酷，毛泽东很小就敢于跟父亲抗衡，父亲每每用孔孟之道镇压他，他后来利用孔孟的话来反驳父亲的镇压。我在解脱统治之后变成新一代统治者。我想把我的女儿培养成国家主席，但很快就知道这是做梦，国家主席不是培养出来的。我想把她培养成作家，但她坚决拒绝看连环画，她要上树抓猫头鹰，我知道作家也多半不是培养出来的。她头顶上有一撮高耸的“戗毛”，按倒后又竖起来。我想应该好好爱她，我给邻居的孩子水果吃，给她嘴里塞进巧克力，她哭着把巧克力吐掉，她说巧克力有一股药味，我硬往她嘴里塞，她说：“土匪！”我奋力地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一打尚反抗，二打尚嘟囔，三打即投降。我于是知道了女儿不会有大出息。

我的邻居家有一个小孩。父亲打他时，他像狼一样反扑，被踢倒在地后，他无法发泄愤怒，竟大把大把地往自己嘴里塞沙土，呛得翻白眼，他父亲吓得脸变色，再也不敢打他。这个小男孩现在四岁，我每次见了他都肃然起敬。

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