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言

我眼前晃动着一个高大的影子，宛如一堵厚重的黑墙。一股熟悉的气味令我怦然心动。我猛然惊醒，仰脸望着它——那匹黑色的、沉重的、心事重重的、屁股上烙着“Ｚ９９”字样的、据说是从野战军里退役下来的、以力大无穷闻名乡里的老马。

“马，原来是你啊！”我从草垛边上一跃而起，双臂抱住它粗壮的脖子。它脖子上热乎乎的温度和浓重的油腻味让我心潮起伏、热泪滚滚，我的泪珠在它光滑的皮上滚动。它耸耸耳朵，用饱经沧桑的口气说：“别这样，年轻人，我不喜欢这样子，没有必要这样子。你好好坐着，听我跟你说话。”

我端详着这个三十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它依然是当年的样子：硕大的头颅、伟岸的身躯、修长的四肢、瓦蓝的四蹄、蓬松的尾毛、紧闭不知道为什么瞎了的双目。于是，很多情景就恍然如在眼前了。

我曾经多次揪它的尾毛做琴弓，它默然肃立，犹如一堵墙。我多次坐在它宽阔平坦的背上看小人书，它一动也不动，好像一艘搁浅了的船。我多次为它驱赶吸它鲜血的苍蝇，它冰冷无情，连一点谢意都没有，宛如一尊石头雕像。我多次对邻村的小孩子炫耀着它，说它曾经驮着兵团司令冲锋陷阵，立下过赫赫战功，它一声不吭，像一块冰冷的铁。我多次向村子里的老人请教，想了解它的历史，尤其想知道它的眼睛是怎样瞎的，没有人告诉我。我多次抚摸着它的脖子问它：“亲爱的马，告诉我，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是老鹰把你啄瞎的吗？”任我千遍万遍地问，它就是不回答。

“我现在回答你。”马说。它的声音十分低沉，仿佛通过一个曲折漫长的管道传递过来的。这样的声音令我痴迷，令我陶醉，令我如闻天籁，不敢不认真听。马说：“日本有一个著名的关于眼睛的故事。琴女春琴被人毁容盲目后，她的徒弟也是她的情人佐助，便自己刺瞎了眼睛。还有一个古老的故事，俄狄浦斯得知自己弑父娶母之后，悔恨交加，自毁了双目。你们村子里的马文才，舍不得新婚的媳妇，为了逃避兵役，用石灰弄瞎了双目。这说明，世界上有一类盲目者，为了逃避，为了占有，为了完美，为了惩罚，是心甘情愿地自己把自己弄瞎的。当然，我知道你对他们不感兴趣，你最想知道的，是我为什么瞎了眼睛……”马沉吟着，这个话题仿佛勾起了它的无限辛酸的回忆。马继续说：“几十年前，我的确是一匹战马。我的主人是一个英武的军官。他不仅相貌出众，而且还满腹韬略。我对他一往情深，如同恋人。有一天，他竟然让一个散发着刺鼻脂粉气息的女人骑在我的背上。我心中恼怒，穿越树林时，撞在了树上，把那个女人掀了下来。军官用皮鞭抽打着我，骂我是匹瞎马！从此，我决定再也不睁开我的眼睛……”

“原来你是装瞎！”我从草垛前一跃而起。

“不，我瞎了……”马说着，掉转身，向着那漫漫无尽的、黑暗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走去。

摘自《课外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