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风

若问我世界上啥最好吃，我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老娘给我擀的面最好吃！请问世界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能给你做出那样香到灵魂深处去的美食吗？

家里娃娃一大行，锅里吃饭的嘴多，地里干活的手少，日子过得真愁煞人啊。爹和娘的手脚是整日不闲地忙着，但还是不知道拿啥东西往我们的嘴里填呀。为了挣几个油盐钱，爹迫不得已挑起担子做起小买卖。但也只能是在晚上跑跑，一则爹丢不起队里的工分，二来政策也不让呀。爹把那些桃啊梨啊的果子挑回来，趁工闲时卖卖，村里人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所以一年到头，爹只把三十里开外的那几架山梁像自家的门槛一样稀松平常地跨着……

那时我才六岁，上面的几个哥也不过十二三岁，反正都是端起碗不知道放下的糊涂年纪。我当时真是搞不明白：爹起身上路为什么总选在午夜时分。是为赶路，还是怕我们的馋嘴？还是……反正我大多数时候熟睡着不知道。当然，即使醒着，我也会学三个哥，装作睡熟了。偶尔翻个身，只悄悄咽口唾沫，耳里却早让从厨房传出的响动声灌满了。

是谁先嗤擦了一根洋火？紧接着父亲的话带着煤油灯的朦胧和睡意便响起了：少舀点（面），下一碗汤面喝喝就行了。母亲只嚓嚓用个勺刮着面瓮底说：够，做一碗干面一碗汤面够。要跑两天路哩。父亲说：我添水烧火吧？母亲说你烧吧，就听着她戴着一个顶针揉面的手把瓷盆边碰得歘拉歘拉响了。父亲才点着火，把那个破风箱还没扑嗒扑嗒拉一阵，母亲的和面声却早忍不住变成了擀杖声，在案板上嘭嘭响。响着母亲突然拔出一个尖嗓门说：这会你烧快点，面快好啦。父亲说好。说时切面声已响了半晌。下锅里锅开了，母亲噗噗用口吹着热气挑起一大筷头面说：你快把那个钵子给我。过了一会，才说：你尝盐淡不？自然是味道正好。满黑夜便都成呼呼呼的吸干面的声音了。母亲趁空儿却不知是给父亲拴扁担去了还是缝扣子去了。一听见父亲舔起碗了，却又突然说：锅里还有。父亲说：饱了。母亲说：拣稠的捞去。又不悦意地从父亲手里抢过筷子说：看你，才捞了几条？锅里的面还稠腾腾的。父亲说：你不多少喝点？母亲说：有剩的汤。我等会儿……母亲的话就像沾满晨露的羽翼在寂静的黑夜里飞翔，毛茸茸地又仿佛带着从古井里飞出时悠远的回响。我们就像在梦境里。父亲放下碗啦，母亲总要再问声：饱啦？父亲说饱啦你也去歇会儿吧。

送父亲一走，母亲便一手遮着煤油灯回屋来了。我们都快羡慕死父亲了，却都吸溜进口水一歪头盖住淌在炕席上的那汪涎水装着像死猪一样睡了。如果面剩得多，母亲便会立即挨个叫醒我们，让我们一人吃几条面喝几口汤。光剩下捞不上筷头的面渣，母亲便只趴在我的耳边叫一声。若只剩清汤，我依旧喝得很香很满足。后来，大一些了，喝之前总要问声娘：你喝了没有？娘总笑笑说：喝了。狗娃要长大个，狗娃喝。我被那股浓郁的面香味一熏，智商早降到零了，哪还有能力把嘴从碗边移开。一次，母亲又端着少半碗稀面条来了。哥却不接碗说：我爹叫你喝，你喝了没有？娘笑笑说：喝了。看几个哥眼里还是没一点点信任的意思，便笑说：好，我喝。嘴唇却只长了眼睛似的拣没面渣的地方把碗边挨了挨，说：行了吧？几个哥却还是很不服气的样子，正想去说，那碗面却早让娘给我喂得快见碗底了……

如她老人家之愿，我们一个个终于长得像枪杆一样了。她老人家却日渐瘦小衰老了。可直到这时，她老人家却还是想不起给自己找一块留一块哪怕只有巴掌大点地方。她似乎永远地把自己遗忘在需求和索取这两个概念之外了。你不管孝敬她点啥，都把她心疼得……自个儿舍不得吃，只不停地督促别人：你吃你吃，你干的事费脑子，要补哩。我便生气说：你总是这个样子，只会说你吃你吃，要说到啥时候？她便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嘟起嘴说：嗳吔，看这娃，不吃就是不吃嘛，咋还总是这个样？我啥时还这么说过了？我说：晚上给我爹擀的面，你吃过？她一脸茫然说：啥时候的事？我说：小时候。她说：你记性还怪好，娘咋不知道？你别哄娘了……看着娘眼里此时正闪烁着几缕孩童般稚嫩而顽皮的光芒，我虽禁不住一阵心颤，却又笑了。笑着，不知怎么就把一滴泪漾在腮上，我怕娘看着了，就赶忙转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