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新朝

乡村的仲夏，是昆虫们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

从我住的院子里向村外望去，天空下勃勃生机，满眼是绿，无遮无拦的原野，郁郁葱葱。你在原野上，找不到一块闲着的空地，所有的土地上都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万物都在伸胳膊蹬腿，努力地表现着自己，它们全都钻出了泥土，离开大地的怀抱，在外面闯天下。

入夜，暝色抹去这一致的绿。乡村人家为了省电，积蓄白天干活的体力，一般都是早早地关灯，早早地睡下，整个大地上又是一致的黑暗。只有看青人弄出的火星，在原野上偶尔地闪烁。这时，便是昆虫们的世界了。

我是个夜猫子，不像村民那样早睡，屋内又热，便搬了把椅子到院中乘凉。在堂屋宽宽的屋檐下，吊着一个４０瓦的灯泡，灯泡一打开，满院子的灯光。屋檐下新刷的白石灰墙，被灯光一照，显得煞白。在这个无边无际的黑暗的乡村里，这个４０瓦的灯泡可能是唯一的亮光，像大海中的航灯标，显得刺眼。

少顷，一只壁虎来了，可能是为了便于隐藏，像所有夜行者那样，有着浅灰的背，长长的尾巴，乳白的腹部。现在，它的四只爪子牢牢地吸着墙面，一动也不动，扁平的头伸向灯光的方向，等待着，凸起的小眼睛圆睁，保持着警觉。很快，各种蛾子、蚂蚱、花大姐，都飞来了，更多的是针尖那么大的小飞虫，密密地布满白墙，这里成了一个昆虫们的乐园和陷阱。我不知道这些昆虫们为何如此喜欢光，它们或从村子的某个角落赶来，或从野外的青秧蔓草中赶来，或从遥远的黑暗深处赶来，为这灯光之盛会。人类发明了光，是为了看清事物，昆虫们是为了看清什么。它们不知道，凡有光的地方，也布满了危险。

一会儿，暗处又爬来了几只壁虎，我数了数，共七只，互不交叉，一只壁虎占据一个方向，若商议好了的，一律地头向着灯光。一只蛾子来了，它有些兴奋，绕着灯泡飞了几圈，凸起的眼睛一直盯着灯泡，感到这世界的新鲜和刺激。后来，它累了，落在离壁虎不远的白墙上，歇歇脚，享受一下生命的乐趣。此刻，它放松了戒备，一味地思忖着这光的温热和奇异。壁虎发现了它，开始无声地移动四肢，缓缓地向它一点点地靠近，靠近，突然伸出黏稠的舌头，迅疾地把它吞入口中。速度极快，也就是眨眼工夫。可怜的蛾子，开始还能扑腾几下，最后就不动了，我听不到蛾子的呻吟，它的死亡是无声的。

壁虎吃饱了，就要拉，它拉屎像吞蛾子一样的困难，臀部抖动了好一阵子，才拉出一粒干屎来。就在早上，我发现了我睡觉的屋子里，靠墙根处有几粒老鼠屎，我想不好，这屋子里准是进了老鼠。村长过来后，弯下腰看了一阵子，笑了，他说，这不是老鼠屎，是壁虎屎。我说，何以见得？他说：老鼠屎和壁虎屎虽然大小无异，但老鼠的屎是两头尖，中间圆，壁虎的屎是一头尖一头方。你看看这个，一头是方的，怎么能是老鼠屎呢？对于村长的话，现在我倒要检验一下，我低头看这几粒壁虎刚刚拉下的屎，果然一头是方的。

夜已深，村子里连一声狗叫也没有，静谧深宏。我感到黑暗从周围向我这里压来，它们渐渐地有了重量，有了力，灯泡里散发出的光，正做着顽强的抵抗，在光的末梢我看到它与黑暗搏斗时沾着的血痕。黑暗中，有一些眼睛在向这里看，我不知道那些眼睛是什么，是人？是物？还是精灵？我感到一些巨大的身影就站立在我的周围不远处的地方，它们都很小心，没有碰出一点响声，只是偶尔地晃动一下山一样的身影。它们注视着我，注视着这一团灯光，在默默地沉思着，想着对策。它们是否也为光而来。

一只壳子虫从黑暗中飞来，它可能来自更远的野田河汊，带着野性，绕着灯泡飞，发出嗡嗡的响。它不像蛾子那样轻柔，它有些莽撞，有些急，飞得速度也快，它可能是对这灯光有着更多的渴求吧。我不知道这灯光里隐含着什么，对它们又意味着什么？

我有点不喜欢这种壳子虫，它身上有一种暴力倾向，横冲直撞的，有一次竟撞到了我的脸上。而壁虎也不喜欢壳子虫，它从不敢向壳子虫进攻。一会儿工夫，壳子虫越来越多，在灯泡下乱飞，一片嗡嗡声，打破了小院子里的宁静。为了阻止更多的壳子虫的到来，我把院子里的灯泡关了。谁知，灯泡一关，壳子虫就成了瞎子，看不清目标了，纷纷撞在了墙上，撞昏了头，啪啪地落在了下面的水泥地上。待我再拉开灯，看到一只壳子虫，像蚕豆粒那样大，有着夜一般的黑。它仰面躺着，无数条黑色的细腿朝天乱蹬，却怎么也翻不过身来。它开始振动翅膀，试图飞起来，结果带动了整个身子像陀螺一样在地上乱转。转着转着就翻过身来，嗡儿一声飞起来，又开始绕着灯泡飞转。这些夜间的虫子们啊，夜的形体，拼命地吞食着，吸食着这唯一的光源，竟不惜自己的性命。

我看到摔到地上的壳子虫全都飞起来的时候，远处，更多的壳子虫纷纷飞来，便猛地又拉灭了电灯，壳子虫们又纷纷地撞到了墙上，重重地摔到地下。如此反复多次，摔到地上的壳子虫就再也飞不起来了。细看时，水泥地竟是黑黑的一片。

早晨，炎阳升起，天光铺地，我来到院子里，查看那些死去的壳子虫，可一只也没有了，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复活，并飞走了。我很纳闷，莫非，它们真的是什么精灵。白天，这里什么也没有了，壁虎，壳子虫，蛾子，还有那些细小得难分辨的飞虫，全无踪影，好像昨夜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又投入到了人世的喧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