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荪

朋友命我翻翻鱼禾新出的散文集《摧眉》。作者名是新的，书名也有点怪。我在有些忙的空隙里顺手翻开，谁知竟然被抓住了，放不下，变成不能不读了。

我追问，是什么首先抓住了我？

是语言。语言是鱼禾心中的魔。“纸上谈兵的快乐”可能是她走向文学的重要诱因。她说哲学书对她的吸引，“就是其中的某些言语”。她又说自己“喜欢做一点小小越轨的事”。因而，她对语言出奇的在意，既有几近神圣的敬畏又有嬉耍胯下烈马的游戏感觉，咬文嚼字、锻造语言似乎已成她的习惯、乐趣乃至特点，她把语言变成涉笔成趣的魔杖。

不按常理出牌，把语言蹂躏到“越轨”是她的一点嗜好。她以“血的捆绑”命名亲情，以“搞笑的长亭送别”命名爱情，以“据说是那样”命名事业，以“躲躲闪闪”命名友谊，以“游戏”命名写作，以“谎言”命名这一切。她把8个小时爬神农山的感觉戏谑为“暴虐的活动”，把负重攀爬的山路路线骂为“腐败的路线”，称网络为“人声鼎沸的假面舞会”，把场面话解释为“只能说神话，不能说人话”，把时间之流和情感之流说成“像黄河之水东流而去，像朝圣之鱼逆流而上”，等等，似乎耸人听闻，却属独出机杼，因为惊警而让人惊奇、惊醒。

当然，散文语言的高端功夫，在于对平常的尤其是微妙的事物和情感的叙述。荥阳有一种柿子，名叫雁过江。鱼禾写它成长在一个小小的乾坤里，像酒在悄悄地酝酿。成熟以后，那是一种皮色明黄、圆润饱满的果子。它的味道里，有阳光的浓烈，泉的甘洌，风的飒爽，和黏土的牵涉纠缠。那是一种暖热的柔软含筋的甜，一种对味觉的诱惑。用它制成的柿饼，金黄透明，像是可以赏玩的玉质的器物。而无论是制作成酒还是成醋，它太阳一般的色泽总是不改。十分平常的柿子可以说被描述得淋漓尽致了。

说语言其实是在说思想。鱼禾把自己的写作目标定位于“揭穿”“埋伏于生活本身的谎言”。这个“揭穿”，靠的是新鲜的有力的思想。她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理。哲理像看不见的神经，是一种概括和支配性的力量，不是不在意就可以逃脱的”。

读鱼禾散文像遇到手握飞镖的武林中人，冷不防一支支飞出来，虽未见流血，但有被尖锐的东西刺中的感觉。这尖锐的有硬度的东西大概就是鱼禾之所谓思想或曰哲理。鱼禾是个思想的生产模范。她给我的印象，头一个是文场才女，同时还有一点侠女的味道。她有太多的看法，简直凡事皆有见解，而且不与人同，而且不吐不快，而且出语不凡，不惊人不罢休。所有她叙述的事和人，她都忍不住要评论，来不及了就夹枪带棒夹叙夹议。

对爱人亲人朋友有体贴到骨子里的温情和理解，同时，更有关于爱情、亲情、友情的尖锐逼人的思考和论说：“在婚姻里，也正是作为头发和指甲的那部分，呈现给道德和义务的部分，是它们造成了不朽的感觉。末梢里的永恒，在显微镜下，也会显得巨大。然而，当存在渐渐丧失了伸缩性，恒久也就只是木乃伊的不朽”（《从末梢抵达不朽》）。在对自己情感心灵的畅快尤其是疼痛的记录中，生长着密茂的不依不饶的考问、追问、倾诉：“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太多，多到越过了自己的疆界，就很容易落入陷阱。其实，没有谁可以毁坏你，毁坏你的是你的欲望。没有谁可以阻止你，阻止你的是你的醒悟”（《该怎么面对你，我的夏天》）。这是投向自己的飞镖，在力求自己明心见性中，力求洞明世事。而在专司洞察世事的文章中，飞镖更是装有刀片，指向当下形形色色社会病症精神疾患，锋芒毕露：“有趣味的戏不用搭台，却总是锣鼓喧天，浩浩荡荡，下面挤得人山人海。这真是丝毫没有办法的事，物竞天择，最终生存得强悍的，总是适者。不适的部分，无论多么正宗，也仍然会像尘埃，风起时，便被吹散”（《飘风起兮扬尘埃》）。不仅以淋漓痛快取胜，更以识见服人见长。鱼禾语言的磨砺与思想的提炼和学问的运用是同时的。语言的冲击力和魅力又源于学养的厚度和思想的力度。对于当前思想日显贫弱的文学来说，鱼禾显得可贵。

散文无定制，样式层出不穷。但要旨在形散神不散，因而不能不加营构。鱼禾的散文也造了各色建筑，有小单间、小房子，也有小楼房、小院落，但都不是一览无余一眼看透的。长长短短，不拘一格，每可见其结撰的用心。一篇《曾经嵩岳》，写山只说“三皇寨”，岩壁的三千米栈道、回心崖、吊桥、秋山红叶，已是五彩缤纷；但她要写立体的嵩岳，山而外，写少林寺，写塔林，写中岳庙，写嵩阳书院，写少林功夫，林林总总，目不暇接，短章短篇连成大制。《经过一道街》很短，却写得很放、很散。休闲去按摩，然后买书，淘碟，然后逛街，最后几乎下意识地走到了一处地方，保留着自己温暖而又疼痛的记忆的地方，思绪纷至沓来，心情不能自已，难以言表，作者突然从刚买的书里借来了一个灵感：“就像那部电影的名字，37度2，一种介于正常和失常之间的温度，一种似病非病的状态。”文意遂一举贯通前后的细节，结束于光彩陡生之中。由此可见作者驾驭思想和调控文字的能力。

毋庸讳言，我是看好鱼禾的散文的。读鱼禾，很容易想到几位名人：鲁迅、钱钟书、张爱玲。鱼禾的文章不是蹈袭其中哪一位，但依稀可见他们的影响，鱼禾是有根基的。在社会和人生的多种历练中，在小说创作的同时，情不自禁，从事散文创作。带着青春的激情和锐气，对世事人生的敏锐和灵透的感觉，犀利乃至尖刻的表达，尤其是其对眼界开阔、学养深厚、思想睿智的追求，有理由预祝她在创作上有更卓越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