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

林 染

在乌鞘岭以西，田园和野滩组成的一片片辽阔绿洲上，你往往看到这种异于内地的风景：绯红的红柳和紫花纷纭的胡麻地被浅浅的牧草映衬在水边；原野无边，见不到人影；远处孤马的嘴巴探进水草，它的尾巴在时间里下垂着。我在西部中国的流沙地带生活了多年，这幅情景，是我对河西绿洲极为鲜明的心灵摄影。安静、动人。我在一首诗中写道：

清晨的胡麻地和红柳树

山岭积雪在月光下诞生的女儿

安安静静地站在

一匹孤马的甜蜜眼睛中

绿洲是千里祁连峰巅的白雪滋育的。是的，胡麻花和红柳花是山岭积雪在月光下生育出的清新、可爱女儿。提到绿洲的月光，我不能不记起我在居延水畔的芨芨草原看到的一幕。是八月的凌晨，一边是草原和秀丽的白杨林，一边是宽阔的居延水河及河对岸千里绝无人尘的沙碛，高居于晴空的圆月如居延水洗过的那样皎洁、明澈，月面上竟像有荡漾的波纹。那是我一个人远去风景中寻求安慰的时刻，草原河流上空的月亮，让我欢喜得只想在苜蓿草丛里躺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接受它的对视。

写到这里我想起女作家李天芳的一句感慨。天芳的丈夫、名诗人晓雷是我要好的诗友，那天我同他们夫妻一起漫步西安街头。喧嚣的市声、堵车、人挤人，不由使敏感的散文家天芳发出感叹：大城市里的人真像密密麻麻的蝗虫。她住在这座城市，感受是真切的。

大都市的月亮，绝对同芨芨草原的月亮不一样。

已届中年，书读得多了，人事经历得丰富了，思考得深刻了，自我就越来越认同于荒凉气息同清新情调并存的一种自然。在这一点上，我同法国哲学家蒙田和美国当代怀乡主义画家怀斯有共同之处。

我常常走出小城，独自去像居延水畔和壁画圣地榆林窟那样的地方。在榆林窟，我惊奇地发现一只静卧水边的母羊的眼睛是湛蓝色的。荒野里的生灵有着迷人的梦幻。

以上我那首诗的标题是“凉州词”。凉州并不单单是今天所知的武威城的别称，其实汉唐乐府、诗赋中的“凉州”，泛指乌鞘岭以西直至居延海的广袤地区，包括整个疏勒河流域和整个黑河 ——居延水流域。这一带在明代以前主要是乌孙、匈奴、西夏、蒙古人的游牧区，明代以后则农、牧间杂。城市稀少而小，戈壁和沙漠辽远，绿洲上的农、牧人也不多。随便沿着哪条雪水河走去，一路都是淡远、让人心怀静谧的风景：鱼鸥、水柳、沙丘、偶尔的野兔和远处一动不动的皑皑雪峰。

河里滚动着石块，人——古代的牧者和今天觅矿者、开采石油者都穿着粗牛皮的鞋。这个地区一直保持着这种样子，它得到唐诗宋词和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垦殖者的支持。河谷和祁连山中有一种叫做旱獭的毛茸茸动物。它在独属于自我的巢穴里依恋青青的草，它珍藏着绿洲清脆、悦耳的雨声。这一切，谁也不知道，除了静立远野的白杨树。但是，这一切，又何必让人知道呢？

在《凉州词》的结尾我写下这样几句：

深深的秋天

我在这里留下

进入紫花苜蓿点缀的地貌

比秋天更深地染上

苜蓿花轻叹般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