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成语作传

鱼 禾

一位作家为成语作传的动机是什么？在阅读范玉杰《成语外传》之前还真是难以揣摩。

一则成语直接关涉的人和事，总有其特定的局限。我们见过太多教科书式的成语故事。范玉杰摆弄的，显然不是那种盆景式的小传奇。他展现的是成语所牵涉的人物命运，这种命运形成的大背景，以及其中茂密森严的细节。成语只是他的道具，里面埋伏的，是秦汉时代的历史，或者不如说，是红尘四溅的人性。

范玉杰对待成语的方式，使人觉得它们是有生命的，它们活跃而激昂，有着明确而必然的指向。当蒯通看相之时，韩信处于“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的地位，“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的危险，他应该知道。为自己的安稳考虑，当该独树一帜，以图鼎立。可是韩信拒绝了，因为他重“义气”。讲究义气的韩信以为别人也是意气的，所以面对刘邦而能口不择言。于是他一生效命而被忌讳的命运，就此埋下了种子。那么他是错了吗？作者写：“无所谓对错”，因为若非那种气度在，就不会有那么不可思议的士气，他也难能无强不克。所有的个性特征及由此导引的命运，它们之于韩信，“犹如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顺理成章”。

范玉杰无意于史实之外另辟蹊径。他只是通过对历史自身更多维也更富于想象力的展现，打通人性中曾被假设和臆断的悬疑。他如此写“后来居上”：“这是一个褒义词，有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激情在里面，也有一分后生可畏、闲看眼前身后的大度闪烁。但两千一百多年前这四个字从汲黯口中说出时，远不是这么回事。”因出身官宦世家而“养成不可一世的习性”的汲黯，不屑于投机取巧，曾放着白捡的政绩不要，曾挺身越权为民请命，曾因进谏而数使“上默然”。但是这种顽固的傲慢，在看到公孙弘之流由钻营而平步青云时，也会在一种难以容忍的心情里变味：“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当汲黯状告公孙弘以“布被”装节俭时，他身上曾经坚不可摧的品性，已经在怪异的官场竞走里变得生脆。

到最后，这种宏阔却被推离开去。对于精心建构的叙述格调和秩序，作者不时流露出狐疑和嘲讽，他会顺手反拨一下，似乎要试试它们的韧度。这种推理是机智的、调侃的，也是肃穆的、满怀悲悯的。写李广错接梁孝王的将军印后，在朝廷名声扫地：“名声一坏，你越有才，反倒越糟糕。”写四面楚歌响起的时候，“不可一世、从不言败的项羽，在而立之年，突然涌来了空虚，感到了无助，心中泛起无以名状的悲哀。”写倾国倾城的遗憾：“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总是有些曲折有些意外有些偶然的。我想世上没有什么一目了然的事，是非曲直总是辩论而出的。”作者在局促的意义限制里闪转腾挪，不动声色之间，把一则成语带入浩茫的现世。以这样的视野来掌控叙述的幅度，当然会有许多貌似毫不相关的岔道；然而，当所有被披分的线索在似曾相识的人物命运里不断相遇，曲径分岔的迷宫便总能指向豁然开朗的出口。

于是，《成语外传》从秦汉时光里截取的那些片断，就不再是含有强烈偶然性的孤立无援的故事，而是顺从于历史趋向和人性趋向的必然过程；也不再是隔膜的传奇，而成为与当下感受息息相通的记忆和隐喻。它们也由此获得了溢出成语宥限之外的更为丰盛的意义。这正是我所欣赏的表达的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