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锋

父亲也算是个硬汉子，年轻时在部队当兵，二十几年的军旅生涯，该受的苦也受过了；四十几岁时腰部动了一次手术，取掉了两块骨头，该受的罪也受过了；一辈子在职场和官场的夹缝中生存，没什么野心，但终归时时处于“利益”争夺的风口浪尖，该遭的难也遭过了，这样一个人，岂能轻易流泪？可是，他如今却动辄泪流满面。

父亲又生了一次病，原本不是要命的病，但耽搁了，一发不可收拾，在一家大医院抢救十余日没抢救过来，在昏迷状态下又被转到另一家大医院，又抢救了二十余日，终于算是救回了一条命。

该是没有比重新获得生命更令人百感交集的事了——恢复神智与体力之后的父亲异常激动，非常庆幸自己还活着，只有活着，一切的一切才有可能。他原本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现在不固执了；他原本脾气很大，现在和善了许多；他原本不轻易“抒情”，现在动辄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放下；他原本轻易不流泪，现在见到熟人就哭。

这是父亲对重新获得的生命的真实表达。

生命很脆弱。刚刚听说一位朋友逝去了，他才三十多岁，是一位记者，患癌症，晚期。早些年我和他在一家大型企业工作，他学习异常刻苦，仅仅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自学完了自考汉语言文学的本科全部课程并顺利毕业，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投身新闻单位，并一帆风顺。没料到，命运在垂青他的同时又那么不公和残忍，给他早早地下了毒手。就在父亲被急救期间，有一位老人已经被抢救了十余个日夜，走在巷道中的他被突如其来的劫匪砸中头部导致重伤，最终不治，当医生告诉他的孩子们最后的消息时，重症监护室门口刹那间响起一片哭声。

我们也曾多少次流泪，但无关生命的缺失；生命逝去了，流再多的泪也于事无补；只有重新挽回的生命才更加珍贵和可爱，父亲的眼泪是为生命而流的，洋洋洒洒，真真切切。

父亲原本也是医生，他干了一辈子医生，救了很多人。一辈子好漫长，一辈子干一件事不容易，一辈子干好一件事更不容易。父亲原来就干得挺好，这是我的感觉，后来他退休了，又开了一间诊所，继续为农民治病，有一次他暂时关门歇业来南方旅游，没几天就接到了老家的一个电话，父亲沉默了一会告诉我，他的一个病人，他给他治疗了半年多，他这一出来，病人的病情恶化要了命。人死不能复生，父亲很内疚。在父亲的身边，有很多年迈的老人，患的都是一些疑难杂症，一些大医院不愿意看，费用也太贵，老人们看不起。他们长年累月地围着父亲瞧病，一旦父亲不在，他们的生命堪忧。这一次父亲重症住院抢救，很多昔日患者就自发前去医院探视和守候。父亲救过他们的命，他们曾经感动得流泪；医生救活了父亲的命，父亲也感动得流泪，世间人际的诸多关系中，医患若结了情，就是密密实实的情，这情，一直浸泡在情感的泪水中。

世间很多东西是无价的，失去便再也寻回不得；父亲的眼泪告诉我，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