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

谢学平

记忆中的石匠黑黑的、矮矮的，木讷且有些口吃，一年三季穿件油亮油亮的黑棉袄，脏兮兮的没了纽扣，一根烂布条束在腰间，只到夏季才脱下，打赤膀。一副玉嘴、铜锅、羊皮旱烟袋视为珍宝，一天到晚随身不离，只在叮叮当当做活计时才肯放在一旁。

石匠年轻时有老婆，生有一子，后来老婆嫌他穷，狠心撇下孩子又嫁人了，石匠当爹又当妈，爷儿俩相依为命，打发着艰难的日子。

人们叫他石匠，其实他仅会锻磨，整不来石马石狮那些玩意。那时村上没打面机，吃面用石磨磨，时间一长石磨的齿发钝，就需要锻一锻，这时石匠就派上了用场。生产队长说：“群，你今个不下地，把磨锻锻，十个工分。”群就挎上像棉袄一样油亮油亮的帆布包，旱烟袋别在腰间去了磨坊。群有的是力气，做活不用帮手。把死沉的石磨的上扇掀开，再慢慢骨碌到地下，坐在马扎上，把铁锤、铁斧、铁铳、高粱穗扎的刷子一一从帆布包里拿出摆放在石磨上，一切停当后也不急着干活，先掏出烟袋吧嗒吧嗒吸一锅，这才叮叮当当干起来。儿子就在磨坊外玩耍，和尿泥，摔哇呜。寂寞难耐时，群也把石磨挪到磨坊外，边干活边盯着过往女人的背影。

石匠有个嗜好，吃干泥片片，坑塘堰干涸后，太阳一晒，形成一层像锅巴样的干泥片，石匠一遇上就捡一些揣进怀里，没人时掏出来噶蹦噶蹦吃，津津有味，铿然有声。有人说群穷，没吃过饱饭，饿了吃泥片填肚子。我想群也不是经常吃，只是偶尔为之，大概体内缺乏某种元素吧。我放学到磨坊玩，群正用斧子砍石磨上的小槽槽，好使磨齿更突出，更锋利，边砍边用刷子把碎石渣清扫掉。群站了起来，向腰间摸去，什么也没摸着。他走近一段烂墙头，在上面抓一把填进嘴里，转过身后呸呸两声说：“真、真、真他妈酸。”“锅巴”吃完了，他吃把墙头硝土。我问他吃泥巴干啥，他说不吃没劲。

再后临村有家买了打面机，周围十里八乡都去那里打面，石磨渐渐没了用场，群的一手锻磨好活计像屠龙术一样无龙可杀，日子更加艰难。群把儿子留给同样是单身汉的弟弟，去了县城。村里人就羡慕，说群真中，有能耐，敢到城里混日子，说不定混个临时工、吃上商品粮、娶个城里女人做媳妇哩。

我到城里上的那所学校位于县城的东北角，当时还没与县城连在一起，中间隔着一片菜地。学校房舍破旧，孤零零的显得荒凉。从学校到城里面有宽宽的水泥路，抄近道要经过那片菜地。一天下午自习课，我去新华书店买书，顺便买些日用品。返校时走到菜地旁，一股刺鼻臭味直入鼻孔，化粪池旁一个中年男人正弯着腰向池中倒大粪。走到近旁，男人直起腰看见我说：“你、你、你是——”我说是我。我也认出了他，是群，石匠。

石匠把我领到一间简陋的屋子里，靠后墙是一张土坯垒的床，一双旧被子整齐地放在床上，靠南墙是一个柴火灶，北墙放张小木桌，角落里放些钉耙、锄头等种菜农具。屋子低矮狭窄，屋里拥挤但看上去还算整齐。石匠点上旱烟袋，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从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的话语里听出，他进城后就来到城关街道这个菜队，白天去城里淘大粪，晚上看菜园子，一天三块钱，自己做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隔段时间给队长请个假回去看看孩子，买半斤猪头肉让他叔侄俩解个馋，过年再扯身衣服，仅够维持生计。我指指学校说：“我在这儿上学，今年考的。”他说：“打小看、看你有、有、有出息。”临出门我瞧见小木桌上放把桃木梳子。

再后，有事没事我到石匠那里坐一坐，说说村里发生的事，发现那个女人是偶然之间的事。晚上电影散场后我回学校，走到菜地小屋前，见门半掩着，门缝里透出暗淡的光。我冒冒失失推开门，石匠光着膀子正在喝酒，一盘卤豆腐皮做下酒菜，桌旁放着一沓零钱，床沿坐个女人。我一时无法退出，就干脆走进屋去。女人站了起来，拿个马扎讪讪说：“你坐。”石匠让我喝一口，我说不会。女人说：“布衫洗了在外面晾着，晚上没雨，明儿个记着收，不早了我得回去。”石匠说：“不收我、我明儿个穿、穿、穿啥？这、这二十块你、你拿去。”趁女人回头拿钱，我借着微弱的灯光瞟了一眼，女人四十多岁，剪发头，脸上显出艰辛生活的沧桑。在她拿钱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她脸上泛过一片微微的红润。

女人走后，我说：“你又娶的？”石匠忙解释说：“不、不是。”他越急越结巴，呷口酒接着说：“她、她、她男人偏、偏瘫，俩、俩娃子，难、难、难着哩。”我告辞说：“你忙活一天，早歇吧。”

走出屋，月华均匀地洒在菜叶上，菜畦浅草上的露珠打在脚背上，凉凉的。

后来石匠年岁大了，就回了老家。听说十多年前患食道癌下世。前些日子我回老家，见到了石匠的儿子，他早已娶妻生子，盖了楼房，媳妇贤惠，孩子听话，孝敬着叔叔，一家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