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

不妨随便谈谈，中国人最富刺激性的品性是什么？一时找不出适当的名词，不如称之为“老猾俏皮”。这是向西方人难以导传而最奥妙无穷的一种特性，因为它直接导源于根本不同于西方的人生哲学。

俏皮是一个人经历了许多人生的况味，变为实利的、冷淡的、腐败的行为。就其长处而言，俏皮人给你圆滑而和悦的脾气，这就是许多老头儿能诱惑小姑娘并娶到她们的秘密。假使人生值得什么，那就是拿和气慈祥给了人们一大教训。中国人之思想已体会了此中三昧，并非由于发觉了宗教上的善义，而是得自深奥广博的观察与人生无限之变迁。这个狡猾的哲学观念可由下面唐代二位诗僧的对话见其典型：

寒山曾问拾得：“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厌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此种老子的精神，以种种形式，时时流露于吾国的文、词、诗、俗语中，欲举例子，俯拾即是，如“三十六计，走为上”，“好汉不吃眼前亏”，“退一步着想”，“负一子而胜全局”，都是出于同一根源的态度。此等应付人生之态度，渗透了中国思想的整个结构，人生于是充满了“再三思维”，充满了“三十六着”。顽梗的素质渐次消磨，遂达到了真实的圆熟境地，这是中国文化的特征。

就其弊病而言，俏皮——它是中国最高的智慧——限遏了思想和行动的活跃性。它捶碎了一切革新的愿望，它讥诮人类的一切努力，认为是枉费心机，使中国人失却思维与行动之能力。它用一种神妙的方法减弱一切人类的活动至仅敷充饥及其他维持生物的必需之程度。孟子是一大俏皮家，因为他宣称人类的最大愿望为饮食和女人，所谓食色性也。已故大总统黎元洪也是一位大俏皮家，因为他能深切体会中国政治格言而提出了和解党争的原则，却说是“有饭大家吃”。黎元洪由此给中国政治下了精深的解释。

此冷淡而又实利的态度，基于极为巧妙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只有耆艾的老人和耆艾的民族始能体会其中三昧，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还不够了解它。故《道德经》著者老子之所以名为老子，实非偶然。有些人说，任何人一过了四十岁，便成坏坯子。无论怎样，吾们年纪越大，越不要脸，那是无可否认的。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不太会为了金钱目的而嫁人，四十岁的女人，不太会不为金钱目的而嫁人——她们或许称之为稳当。希腊神话中讲过这么一个故事，不能谓为想入非非。故事讲年轻的伊加拉斯因为飞得太高，蜡质的翅翼都融化了，最终跌入了海洋。至于那老头儿谭达拉斯则低低地飞着，安安稳稳飞到了家中。当一个人年纪长大了，他发展了低飞的天才，而他的理想又糅合之以冷静而慎重的常识。实利主义为老头儿之特性，而理想主义则为青年人之特性。过了四十岁，他还不能成为坏坯子，那倘不是心脏萎弱者，便该是天生才子。才子阶级中便多有“大孩子”，像托尔斯泰、斯蒂文森，这些人具有天性的孩子脾气，孩子脾气合以人生经验，使他们维持永久的年轻，我们称之为“不朽”。

这一切的一切，彻底说一说，还是纯粹的道家哲学，道家哲学在理论上和实际上即为一种俏皮圆滑的冷淡，是一种深奥而腐败的怀疑主义。它是在讥讽人类冲突、争夺的枉费心机，以及对一切制度、法律、政府、婚姻之失败的嘲笑，加以少许对于理想主义之无信心；此无信心之由来，与其说由于缺乏毅力，毋宁说由于缺乏信任心，它是一种与孔子实验主义相对立的哲学，同时亦为能补救孔教社会之缺点的工具。因为孔子对待人生的眼光是积极的，而道学家的眼光则是消极的，由于这两种根本不同的元素的煅冶，产生了一种永生不灭的中国民族德性。

摘自《中国人生活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