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评论

方向真

墨白的《裸奔的年代》（花城出版社，2009年2月版），写一个青年男子与几个女人的故事，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故事。

从社会底层走出来的谭渔，由一个贫困的农民一步步走到县城、省城，成了作家。谭渔的身份，在当下的中国极具代表性，他身负沉重的土地和道德的约束。但是，对异性和自身生活之外的向往，却伴随着他生命里的每一段行程。那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的天然执著。因为出身的起点低陋，所以他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艰难。拉斯提捏、于连、高加林，这些中外文学里的年青的欲望者、攀援者们都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亲情、尊严、伦理、甚至生命。谭渔冲出家乡后，工作经历了一次次变化，他一直奋力挣扎，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状况。他人生的每一步都很沉重很艰辛。可是在转了一个大圈儿之后，谭渔又回到了他的出发地。在北京的事情没有做成，他带着失落和愤怒回到自己以前的工作单位，可是那间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栖身的空间也被同事占去了，失落和愤怒的情绪在他心里转化成了凄伤和绝望。谭渔最后回到家乡的景象是：妻子决定和他离婚，而他在卖烧红薯的未成年儿子也不愿理他。谭渔失去了事业和家庭，他不是衣锦还乡，而是以一个失败者面孔落寞地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上。在谭渔的命运里充满了和我们相关的宿命感，人生的无奈如同从他脚下那片土地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样融入我们的肺腑。

也许，外部环境和条件很难改变一个人的生命迹象。谭渔的流浪、迷茫是命定的。沉重、自卑已经像胎记一样，打在了谭渔的身上，像血液一样在他体内流淌。阅读《裸奔的年代》，心情也随着谭渔的感觉而沉重。谭渔肯定也想自信些，阳光些，他也有过追梦的收获和欣悦，那是青春的激情和爱恋给他的馈赠。然而，谭渔最终没有能飞起来。他背负着沉重的生活，还有他的肉身。小说的第一个故事里写他师范的女同学的命运，向我们展示了现实生活和生命迹象的残酷无情。在第二个故事里，谭渔怀着神圣的爱情去南方寻找他心中的美神小慧，小慧不在家，自称小慧表妹的小红是个三陪女郎，她的身上充满了肉欲的引力，谭渔没能抵御住这个青春酮体的诱惑，他没脸再见小慧，羞愧地离开了那个城市。小慧是理想中的爱情，而小红则是肉欲。当肉身出现，那理想的堤坝在瞬间就崩溃了。真正的爱情何在？这是人性要面对的普遍问题。谭渔毕竟还是个俗人。而第三个故事表达的是爱情的虚无。谭渔在与那个名叫赵静的女人一夜狂欢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她在他的生命里失踪了，就像他遭遇的爱情，梦境一般。

叶秋是小说不断叙说到的一个女人。她是谭渔从乡村进入城市后遭遇的第一个情人，也是他最为珍惜的第一次恋爱，因为此前的谭渔只生活在婚姻里。由于传统的道德观和沉重的土地，使谭渔无法舍弃没有爱情的糟糠之妻。他的犹豫不决既伤害了爱他的叶秋也伤害了自己。谭渔落寞地从京城回来找叶秋，叶秋的心已经不属于他，她把他视为一个骗子。

谭渔是个失败者，是个非常真实的艺术形象，一个凭着激情在人生的路途上盲目地四下出击的形象。奔跑在情欲之旅的谭渔使我想起了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珂德，只是谭渔有了更多的内心冲突和自卑。虽然自卑，热血澎湃的激情也总是要寻找出口——写作的出口，爱的、情欲的出口。小说贴着谭渔的行踪和他内心当下的真实过程、感受来写，全然不见作者的矫情和观念的痕迹。

一个怀揣梦想寻觅爱情和情感归宿的年轻男人谭渔，他的局促他的尴尬他痛苦的果敢，都在“裸奔”这个意象里体现出来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世界的故事根本上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无论男人和女人，都命定地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半。那么，我们自身生命欲望的限数呢？从社会底层出来的谭渔考察过自己生命迹象的图谱了吗？既然前途未卜，就只有继续裸奔了。谭渔这类不甘寂寞不甘中庸的人，注定要一次次地寻找，终生地寻找。在他身上，寻找爱情与寻找新的生命坐标是一致的同步的行动。谭渔的爱情坐标始终没有达到理想的高度。不那么自信的谭渔总是在寻觅女人崇拜的青睐，他满足于被女人仰视。他要寻找一个作家的良好感觉，那是他占有女性芳心的资本。他习惯于俯视女人。他生命里的几个女人们——臣服于他的才华或者仰慕他作家头衔的女人们——其实是一个女人。于是，与那些女人的相遇只是在谭渔的生命屋宇打开了一扇窗子，从这扇窗子里看到的是一种类同的景象。当我的眼睛离开《裸奔的年代》时，真狠着心希望谭渔再彻底痛一次，彻底放下他那一点写作人的自尊，与他今后可能相会的女人心对心灵魂对灵魂地遭遇一次，哪怕摔倒哪怕跌入深渊。与一位异性相爱相知，就有可能在自己生命的、心灵的屋宇打开一扇新的窗子。每一次相遇，都会打开一扇窗子。如此，生命的视野和景象就开阔了，高远了。否则，即便一旦有了名气和地位，就很有可能变成贾平凹《废都》里的庄之蝶，以把玩的心态来对待女人，极尽市井文人风流之能事。

我想，回到故土，只是谭渔失败后的喘息，一旦恢复了心力体力，他还是要继续上路的，他或许真的能在心灵的屋宇开出一扇新的天窗，如此，也不枉来到世上裸奔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