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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百万庄园令我惊讶。明初由山西迁居巩义的康家,从六世祖康绍敬至十八世康庭兰,一直富裕了四百多年。他们曾经地跨三省,船行六河,财富无以计数。他们以二百四十多亩土地,成就了这个依山面水、居高临下、回环往复、深若迷宫的庞大庄园。
穿过这个庄园唯一的入口,是寨上住宅区。高耸的青砖寨墙使它环闭如堡。寨上区以广场为界,分南北两院。南大院座西向东,是贮物和仆人居住区。北大院座北面南,为主人居住区。由东而西依次为花楼重辉、秀芝亭、克慎厥猷、知所止、芝兰茂五处院落,均为二进四合院,院落间以花厅或曲径相通。西北芝兰茂沿山崖开凿窑洞,内以雕花木扇隔前后,木板空架分上下,俗称窑楼。北大院匾额、碑刻无处不在。俗称石屏窑的芝兰茂第五窑洞,窑壁镶嵌书碑十六块,高及两米,书体各异,俱为当时名流执笔,是罕见的书法和碑刻珍品。围绕寨上住宅区,康家在方圆上千米内,依山开窑,临街建楼,临河设渡,据险筑寨,建起书院、祠堂、作坊、栈房等十九处建筑群。
在北大院一块发黄的木板上,刻着这样的家训:
留耕道人《四留铭》云:“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盖造物忌盈,事太尽,未有不贻后悔者。高景逸所云;“临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临财放宽一分,自有余味”。推之,凡事皆然。坦园老伯以“留余”而字额其堂,盖取留耕道人之铭,以示子孙者。为题数语,并取夏峰先生训诸子之词以括之曰:“若辈知倡家之道呼?留余忌尽也”。
这就是著名的留余铭。
留余,并非康家的独守,而是巩义的地方性格。过去,民间曾有俚语:巩义盖房,豫东讨粮。意思是说,巩义人省吃俭用,有了节余就攒下来盖房子;豫东人吃干喝尽,什么都没了就出去要饭。过去豫东人要饭,是因为当时的战争和洪水,使人常处于朝不保夕的境地,生活无从建设。而巩义人的节俭留余,几乎至今犹然。这种地方性格,以丹纳的方式来分析,自然要推究到地理环境。巩义一带,土力肥沃,水源充足,物产丰富。善决口改道的黄河,在这一带异常地安分,带给巩义的是无尽的滋养。伏羲山区的幽僻,使这个地方天然地避开了战争的侵扰。所以,巩义人对于生活的打算,是长远的、稳定的、充满信心的。康家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同是留余,康家积累了富甲三省的财富,更多的巩义人却一贫如洗。
铭,总是用来提醒不易做到的事情的。康家的留余铭,也并没有阻挡他们的奢靡:一座庄园,占地近六万五千平方米,房屋、窑洞二百余间;宴请贵客,要用的餐具达到一百多件;廊柱下面的六边形底座,由多年形成的水晶石雕花刻图而成;一张楠木顶子床,由当年最著名的五位木雕工匠费时三年雕成……如此的奢华,与留余二字未免太不相称。
一个家族的极富,首要的当不是由于道德的力量,而是在特定的时势之下,巧取豪夺达到的。康家始祖由山西迁居到巩义的时候并不富裕。六世康绍敬晋任山东东昌府大使,成为主宰一方的地方官员,康家的富裕方才有了根基。而使康家成为巨富的,是十四世康应魁。他利用清廷镇压白莲教起义的机会,官商联盟,暴敛横财,兼并土地,开山扩宅,遂成为家资无数、良田千顷、名闻遐尔、年画题刻的“活财神”。以此看来,留余,也不过是康家墙上的装饰罢了。
四百年后,民国二十三年暮春的某一天,当一切繁华似尘埃落尽,康子昭以冰凉的枪管对准自己的时候,难道是因为他忘了留余吗?当然不是。是世界变了,世界不再给康家机会。
我从康百万庄园走出来,也从其炫示的道德迷宫中走出来。当留余被越来越多地用于解释康家四百年的兴盛,我不得不说,这样的立场有点问题。成者有德,与“成者王侯败者贼”一样,无疑是一种富有丛林意味的归纳方式。
任何一种留余,它的前提都是丰富。并非每个人都有余地可留。生活对大多数人而言,其实本来就所剩无几。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值得珍惜,但是青蛙安守的井底,只是生命中的敝帚。当生活显得逼仄而坚硬,我们需要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而非退步留余的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