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的春天

在我眼里，挑荠菜几乎是南方春天最诗意的户外活动。

汪曾祺是南方人，对荠菜情有独钟，他不爱市场上大棚培植的，最爱野生荠菜，而且喜欢亲自拿一把小刀去挑。流传最广的一个段子是，某年春天，汪曾祺只顾低头挑荠菜，没想到挑到中南海围墙下，解放军战士以为这个小老头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将他抓起来审问。汪曾祺不气不恼，从竹篮里抓起一把荠菜说：我只想挑点荠菜包春卷……

荠菜春卷是春天的美食——将春天卷起来，就是一句优美的诗，荠菜总是与春天在一起，与女孩和村庄在一起。荠菜很瘦，荠菜周围的村庄也瘦，它们就像荠菜一样紧贴在大地上——而挑荠菜的小女孩更瘦，梳着细小淡黄的发辫，提着又歪又丑的小竹篮，在草滩上，她们就像一棵棵才长出来的荠菜。早春时节，女孩子起得很早，荠菜躲藏在泥土里，她们都在等待着，等待一场花针一样的春雨。这时候，只要春风哈一口气，荠菜就仿佛得到命令，急不可耐地从春天眼眶里钻出来。它实在等不及，它在泥土里睡得太久，漫长的饥饿的冬天，它和小女孩一样，是捡了大地里一丁点暖气活下来的，它像小女孩一样性急，瘦小单薄的身影抢先在早春田野上出现——跟在荠菜后面的，是蒲公英、地米菜、猪婆丁、碗碗花，它们一路上笑着跑出来，在田野上碰头，后面是大批大批的队伍：豌豆、蚕豆、小麦、大麦……呼啦啦的，田野上开始喧哗起来。

汪曾祺说：“江南人惯用荠菜包春卷，包馄饨，甚佳。我们家乡有用来包春卷的，用来包馄饨的没有，我们家乡没有菜肉馄饨，一般是凉拌。荠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干切细丁，入虾米，同拌，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作凉菜的。酒席上的凉拌荠菜都用手抟成一座尖塔，临吃推倒。”凉拌荠菜其实乡下人不吃，嫌荠菜粗老，而且像头发一样零乱，挑荠菜是用来卖的，卖到城镇上去，那里有一些读过古诗的退休教师或文化馆的老师，他们喜爱荠菜，喜爱模仿汪曾祺或梁实秋这样的文化人，用茶干与麻油来凉拌荠菜，再喝点小酒，头晕晕的，临窗在宣纸上写几行小楷。

在我的记忆里，乡下人其实也不包春卷，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包春卷亦是城镇小康之家的习惯，而且这样的家庭往往有点的家底，也有点文化。我喜欢在早春包一点春卷，必定要荠菜，野生的荠菜有清香味，让人想起竹篱与炊烟，菜花或池塘，粉丝当然也不能少，细碎的晶亮的粉丝就是春天的雨水，一张米粉皮子包住了地上的荠菜与天上的雨水，就是包裹了南方的春天。

荠菜一旦开花就迅速老去，就像挑荠菜的小女孩，一旦出嫁就迅速老去，好吃的荠菜一开花就老了，乡村里女孩子们只剜不开花的荠菜，可不开花的荠菜实在太少，它们一直没有装满过女孩子那浅浅的竹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