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黎

转眼已是四月，窗下小树的点点桃红，衬着廊前冬青的层层新绿，姆妈，春天来了，您却走了，姆妈啊，天堂可有花开？远方可知春来？

姆妈是鄂南地区对母亲的称谓，十多年前我嫁入鄂南人家，姆妈是我的婆婆。

今年，正月刚过，婆婆突然一病不起，不过两周时间，就那么撒手离世了。姆妈是水乡的女子，58年前生于泽国，饮湖水而长，58年后葬于岸边，听洪湖水浪。这58年，便是她短短的一生。这58年，在洪湖那一片烟波湖岸，在江北那一带稻香水田，她不辍劳作，躬耕了一生。这一年，眼见又一个春天就要来了，稻乡人最喜欢的惊蛰天指日可待，可是姆妈躺下再也起不来了。

亲人们在长流的泪水中，追忆姆妈的一生：十七八岁，青嫩如笋的年纪便为妻为母，先后有了五个孩子，湖区的苦日子里，不幸夭折了一儿一女，剩下的三个儿子，她拼了命养着，护着，供吃供穿，供伢儿们上学、上大学，让她耗尽了一腔的心血。终于有一天，儿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她刚刚可以直起腰身歇歇的时候，却猝然倒下。

姆妈的遗像前，儿子们长跪不起——那是痛不堪言的伤心，那是无处告白的哀思。如果在人世间走的这一遭就是人生，那么人生未免太匆匆：匆匆做了新娘，匆匆做了母亲，匆匆养大孩儿们。匆匆地，发渐白，病悄至；匆匆地，人未老，命已绝。匆匆与匆匆之间，湖乡女子的人生倏忽即逝，流星般声息皆无。

遗憾的是，就在年前，城里的儿子买得一处庭院，希望老之将至的姆妈在这里含饴弄孙，将养天年。我们在浅浅的庭院里翻好了菜田新土，小砌了荷花鱼池，只因为姆妈总恋着故乡的稻田泥香。城里的儿子们只能给她一个“具体而微”的“南国农村”，然而，一切竟都晚了，姆妈没来得及动手耕种，没来得及放水养鱼，就病逝在异乡的病床上。农家人是喜欢春天的，可她没等到今年春来。如今，花样的春天，在阳台窗外，在夹道树旁，这里那里，哪儿都是的，姆妈却看不到了。姆妈啊，您去了哪里？我们为您在庭院里栽上了一棵樱桃小树，花开如泣，一树洁白，哀悼如斯，追念如斯。

清明，我们将启程，从郑州向着洪湖，送姆妈千里归葬，那里是她莲叶田田的家园，那里是她湖波潋滟的故乡，那里是她永远的眷恋，那里是她一生的舞台……

匆匆走过一生的姆妈，此时总算可以慢下脚步了，这仓促踉跄的人生里，她应该是从没顾得上爱过自己，甚至从没顾得上好好端详过一季又一季的春天。姆妈啊，您回来了，您看，春到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