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落叶归根的浓浓情结,父亲退休后,从城里回到故乡。
在乡人眼里,父亲真诚正直,达观随和。在我眼里,他那见人从心底溢流到脸上的和蔼慈祥,透着淡淡的佛光禅意。然而,除了家人,极少人知道:我父亲在一点生活细节上的较真儿、也可以说是偏执,与他几十年的做人行事风格,是那样格格不入。
小时候,父亲在外工作,母亲带着孩子们生活在乡下。只有每年春节,才能见父亲一面。有关父亲的事,我只能从母亲嘴里,零零散散听说一些。父亲跟香皂“有仇”,也是母亲随便说起的……
随着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我发现父亲洗手、洗脸,只用肥皂,从不用香皂。即便一时顺手拿起香皂,他一醒过神儿,也会再把香皂放下……直到他去世,我也没见他用过一次香皂。
父亲与香皂有什么“过节”呢?
当我长到能与父亲像两个朋友一样交心时,谈起香皂的话题,向他探究从什么时候起,为什么跟香皂“结仇”时,父亲给出的谜底,大大超出我曾有过的所有推测。父亲与香皂“绝交”,源于焦裕禄。
1963年,父亲作为开封地区行署救灾组成员,赴兰考县调查灾情。在短暂的共事中,父亲与焦裕禄少有单独接触的机会,只在会议、饭桌上有过交流。
焦裕禄去世后,全国涌起学习焦裕禄的浪潮。
在父亲单位召开的向焦裕禄学习大会上,到人人表态学什么?怎么做时,父亲的表态很低调,在说了几句那种场合必不可少的话之后,父亲承诺:他要做到一件事,从今天起,再也不用香皂洗手洗脸了。
在激情万丈、豪言壮语大比拼的语境中,父亲表示与香皂告别,那确实是很不出彩的。
尽管大家知道,香皂比一般肥皂贵一些,但从香皂“艰苦奋斗勤俭节约”到用肥皂洗脸,实在是不上档次的“学英雄、见行动”。
那天,父亲把没用完的半块香皂,从盆架上收了起来。
我想,很少人能理解,父亲为什么拿香皂说事儿。那时,他每月工资不足40元。除了供我哥在开封读书,每月还要给乡下生活的孩子们,再寄寄去20元。他又喜欢买书,手头拮据不难想象。
每到饭时,机关食堂里少有我父亲的身影。他总是一人躲在单身宿舍里,啃烧饼,就咸菜,喝白开水。香皂——该是他生活中少有的奢侈品了。
其实,父亲勤勉节俭的品性,早就是他的生命底色了。那不只是因为生活所迫,更是他的精神取向,他的道德追求。
有年初冬,负责办公室工作的父亲,给机关所有办公室更换棉门帘。单位预定的原则是:凡是补一补还能用的,都不换新。
父亲顶头上司的旧门帘,没有更新。人家从暗示到明说,父亲也没给他更换。
万万想不到,这小小的棉门帘,不仅挡住了父亲的仕途,也改变了我哥哥的命运。
父亲是靠笔杆子安身立命的,人家有本事让他“扬短避长”。父亲很快被撵出机关,发落到杞县乡下。
在我们兄弟中,我哥最聪明,父亲对他抱的希望最大,因此把他带在身边,在城里上学。父亲被棉门帘“卷”出开封,我哥自然重返乡村。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哥从乡村到城市,又从城市无奈回乡,这巨大心理落差,使他的正常心理从此失衡,导致性格本来就脆弱的哥哥,一步步走向精神失常……
父亲崇尚勤俭,持守原则,对自己,近乎自虐;对上司,不计后果;而对家人,有时显得过分严苛。
弟弟上大学时,寒假中,我跟弟弟一起去看望父母。进门不久,父亲的笑就僵在脸上。他瞪了一会儿弟弟的脚厉声喝道:你吃着助学金!还有脸穿皮鞋?
弟弟被骂得垂头低眼,不敢做声。
我替弟弟辩解:“那是伯父给他的旧皮鞋。”
父亲的怒气虽然小了点,仍然无可置疑地命令弟弟:把皮鞋脱下来!
弟弟被迫脱下皮鞋,只穿着袜子站在冰冷的地上。
父亲捡起皮鞋,气哼哼扔到门外的雪地里……
这类故事,在父亲70岁生日那天,再次隆重上演。
父亲70岁生日,弟弟定了一个双层大蛋糕。价格自然不菲。从郑州回老家的路上,我就提醒同车的侄女:爷奶要是问买蛋糕花了多少钱,只说零头,别说整数。要是你爷知道花了多少钱,这生日非过砸不可。
我们怕蛋糕太大惹恼父亲,直到菜上了桌子,才敢把蛋糕从车上搬下来。
父亲一看蛋糕,惊怔了一会儿问:谁买的蛋糕?
我赶紧揽责任:我……我俩一起定做的。我指指弟弟。
父亲到底问到了最敏感的问题:这得花多少钱?
我跟弟弟支支吾吾:没几个钱……
父亲拍拍我侄女:好孙女,小孩儿嘴里吐实话,你跟爷爷说说,买蛋糕花几个钱?
侄女照实说了。
父亲愤然地摇着头:作孽呀!三百斤麦子还不值这个蛋糕……父亲站起来,拂袖而去。
“蛋糕风波”最终这样平息了:按父亲的吩咐,把蛋糕切开,分送给邻近几家的老人和孩子。而父亲一口没尝。
父亲一生仕途平淡,直到退休,也没当上个“七品芝麻官”。当我与白发苍苍的父亲聊天,共同追忆“棉门帘事件”给他、也给我们一家带来那样的后果,问他后悔不后悔时,父亲毫不犹豫:如果一切能从头再来,我还会那样做。
一般说来,一个人的名字,与他的信念、追求,没有多少必然联系。但我感到:我父亲郑心诚的名字,与他一生的追求、持守,是那样匹配,那样印证。诚心诚意做人,诚心诚意做事,守信重诺,摈弃空谈,他用一生的足迹,来诠释自己的名字。
2006年春,父亲猝然离世。按照家乡的葬仪,最后一次给父亲洗手、洗脸时,我外甥端来脸盆拿来香皂。我含泪拿走香皂,换成肥皂……
人们期望、祈祷,好人死后是要进天堂的。或许父亲更愿意去找马克思。无论在天堂,还是在马克思那里,他见到焦裕禄,都该是坦然的。父亲对焦裕禄不用香皂的承诺,坚守长达41年——直到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