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鲁民

记不清是谁说的，世界上其他事情大都是忙出来的，惟独文化是闲出来的。这话真精辟，说到点子上了，细想想还就是这么回事，无论古今中外，不论要创造什么形式的文化，都得有闲心、闲情、闲时，还得有点闲钱，缺一不可。

先说闲心。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贬谪湖北黄州，远离了朝廷的明争暗斗，不再关心改革派与保守派的是非曲直，甚至连昔日朋友也都断了联系，官又是个可有可无的闲官，无事可干，门可罗雀，终日就是个闲，不操别的心，于是就有更多心思去琢磨写诗赋词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便是在黄州闲出来的。又过去了大约420年后，意大利的达·芬奇先生这一天心情奇好，又无闲事，便动了闲心，突然想起，曾答应过要给朋友的妻子蒙娜丽莎画张像。就铺开画布，对略嫌拘谨的蒙娜丽莎说，请您放松点，来点微笑，喊声“茄子”。于是，千古不朽的蒙娜丽莎的微笑，就这样悠闲自在地问世了。

再说闲情。闲情，包括情绪、情致、情调、情趣。唐玄宗时，天下太平，四方无事，皇帝无须为朝廷太多操劳，他又是一个艺术情趣很高的人，便有了闲情逸致，终日和那些戏班子在一起厮混，亲自演戏、击鼓，还在梨园教习训练歌儿舞女，分成生旦等行当，创立了一套完整的戏剧文化。旧日的戏剧界，就叫梨园行，认为唐明皇对戏曲有开山之功，所以尊奉他为行业神和祖师爷。直至解放前，旧戏班还设唐明皇神位，遇年节庆典或收徒谢师都要礼拜祭扫。

闲时当然也很需要。时间一闲，就有工夫去琢磨，去推敲，就可能精雕细刻，就可能推出精品文化。枚速马迟，还是司马相如的东西更有价值，诚如梁武帝所言：“相如工而不敏，枚皋速而不工。”至于那些倚马可待的诗文，寿命都不会长久的，用来写军书或许更适宜，好的东西还是需要在闲暇时间里从容不迫地打造出来的。永和九年三月初三，大书法家王羲之和谢安、孙绰等一帮有闲朋友，相聚于山阴兰亭。喝酒饮诗，好不快活，一日下来，共成诗37首，众人又推举王羲之为所赋诗作《兰亭集序》，以纪其事。想不到，王右军为一次闲人聚会手写的序文，竟成就了书法界“第一行书”。

闲钱自然也不可少。有了闲钱，可以不为衣食发愁，不为养家担忧，便可全神贯注地投入文化创作。曹雪芹有的是闲心、闲情、闲时，缺的是闲钱，如果有些闲钱，就不会那么早病饿而亡，我们就有可能看到一部由曹公独立完成的《红楼梦》。而吕不韦也是因为闲钱多多，因而能重金延揽饱学之士，汇集成巨著《吕氏春秋》，并且还欢迎大家给这本书挑毛病，声称有能增删一字者，赏千金。

世界上也有忙出来的文化，其实不少是“伪文化”。为挣钱而日夜忙活写出来的书法，不能不算文化，一个字也能卖成百上千，但永远不可能达到《兰亭集序》的艺术境界；那些日产万言的高产作家，也叫文化人，几乎成了挣钱机器，一本畅销书就可买一套房子，但其文化品位难望《红楼梦》之项背；出自大小画家之手的各种女子画像，可能比蒙娜丽莎更美艳、更性感、更时髦，但注定只能挂在文化市场上出售，而绝不可能被罗浮宫珍藏。

于今而论，双休日再加上各种节假日，我们的闲暇时间已占了一年的三分之一，闲时是不缺了；文化人除了国家的工资外，还有卖文、卖字、卖画的不菲收入，闲钱也不少了；再加上闲情、闲心，我们理应创作出更高艺术水准的文化产品。这需要远离功利之心，杜绝浮躁心态，少搞些流水线式的文化产品，适当保持闲适心态；这样，钱或许会少挣了点，但真正可以传之千古的文化精品却有可能由此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