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遗愿

1990年的早春对我来说，似乎过于寒冷，这冷是凝在心里的，像一根无法拔掉的刺，动不动就往里钻着疼，而且越扎越深，我第一次明白了这种疼将陪伴我一生。这个春天，３天之内我连续失去了两个亲人，早早地经历了人生的最大不幸。先是我最尊敬的五叔遭遇意外事故而撒手人寰；而后是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的父亲，身体突然出现异常而辞世。

那年的3月28日晚上，处理完五叔的丧葬事宜后，我们正在五叔家安慰五叔的家人时，朋友朱永义匆忙跑来，大声呼叫我，说是我父亲突然出现异常，让我们赶快回家，我和二姐、二哥急匆匆往家赶。二哥先我几步冲进家里紧紧搂抱着父亲，颤声地呼唤着父亲。此时，父亲已不能言语，待我近他身边时，父亲目光直直地看着我，嘴巴艰难地蠕动着，试图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好抬起手指着我，盯着我的目光里有一团火苗闪了一下就熄了，在垂下头的同时手指也垂下了。我们发疯似的抱住父亲摇着晃着呼唤着，希望能把父亲唤醒，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而且临终什么话也没留下。

以后的许多天，我一直深陷于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并且时时回忆起父亲临终时刻目光里的那团转瞬即逝的火苗，那目光里的内容，只有我能读懂，它给了我强烈的震撼，那是他的遗愿、是我的疼痛啊。由于我的固执给父亲造成了终生遗憾，内疚和自责时常煎熬着我，难以自拔。直到我也成为人父时，才真正理解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古语。

这一生，我因为喜欢摆弄文字，忽略了许多文字以外的事，这是定数，似乎由不得自己。开始做画家梦，后来改做作家梦，因为是梦，和现实就有距离。要抹去这种距离绝非易事，必须要有超出常人的付出，才有可能圆梦。偏偏我性格执拗，属于那种看准了目标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为了实现作家梦，我必须一门心思读书写作，不能心有旁骛。因此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写作上，不敢怠慢半寸时光，节假日和一切业余时间，都是我为自己打开的一个文字世界，在文字里喜怒哀乐，在文字里自我陶醉，常常到了不知今夕何夕的地步，以至于后来写作成瘾，难以戒掉。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已过了传统的婚配年龄而自己竟浑然不知，这可急坏了家人和朋友，特别是父母，还有五叔以及哥哥姐姐们，组成了统一联盟，轮番轰炸做我的工作。也许在他们眼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亘古不可更改的天理，一个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不结婚，总会被人说三道四的，家人大概是感到来自这方面的压力，所以才特别着急。那时候我的婚事成了他们的头等大事，用了很多办法，托了很多人说服我，但都说服不了我，我依然我行我素，沉浸在创作的快乐里。

不是我这人怕承担社会责任，而是实在想趁着年轻好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记得每年春节回家过年，我都必须面对家人的絮叨。父母说破了嘴，五叔也苦口婆心开导我，似乎我真的成了他们的心病、难事。每次父亲都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一些有家的好处，说得我心里酸酸的，但那时就是不想结婚。因为我的创作正在走上坡路，正处在冲刺阶段，不想因其他问题而分散精力打碎梦境。直到看到父亲临终前那遗憾的眼神，心才像被蜂蜇了一样疼痛，但一切都于事无补。

为了减轻自己的内疚，实现父亲的遗愿，在父亲去世一年后我结婚成家，算是给九泉之下的父亲一个交代。自己也觉得像完成了一个任务。但这一生，我再也无法忘记父亲临终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