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发
在那座城市,杨小一是头一回坐公交,因为怀里抱了工友们的捐款!平时哪舍得花钱坐车,在雨天或其他原因不出工时,他用自己豪迈的步子几乎丈量了半座城市。
如果不是爹有病影响了高考,今天他也可能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或图书馆当大学生。即使来城务工,读书人的习惯再忙也乱不了套。是他最先看到报纸的那条新闻,一个娃子得了病,需十几万元医治费,与娃子相依为命的姐姐要卖血换钱都引了产。工棚前散漫地蹲着呼噜噜海碗吃饭的民工,先是近六十的老张头停了呼噜噜,然后许多人跟着停下筷子。吃了半截儿大伙把碗一推开始凑钱,三崽捐了买烟的钱,老虎扯出一半给娃准备的学费,还说救命要紧……
杨小一怀里的帆布包,分不清底色,装着一堆皱巴巴被工友们攥过多少汗水的毛票和亮晶晶的硬币。他要把这些救命钱安全地送达医院!
从起点坐到终点,花一块钱也怪划算,找个靠窗的座,小一欣赏车外的风景。
身边一个头发束成一把抓“马尾”形的女孩跟男友说话,一来二去,小一听出点眉眼,女孩站得累,使小性子怨男友不打出租。女孩穿那种如锥般细尖的高跟儿鞋,随了车的开开停停、时快时慢,晃来荡去的两人嘴角便上了劲争吵几句生气。小一想都没多想便起身让座,小姐,你坐这儿吧!
女孩白他一眼,又白一眼他空出的座位,然后小鼻子“切”地冲出一股细生生的气儿,眼望男友扮了个鬼脸。难道对方没听明白?小一再次对她大喊:小姐,你坐这儿吧!
整车人的目光都聚焦向杨小一,他的脸红了。女孩的男友竟然愤怒地冲他道:喊啥呢?谁是小姐?会不会说话你?
小一忙解释,我是让她坐这,瞧她穿的鞋跟太高,站着不舒服。
女孩抢过话头,我鞋跟儿高碍你嘛事?我鞋跟儿高咋的啦?管得着嘛你!讨(拖音有些长)厌!脸一扭,一束犟犟的“马尾”扫过来,在他的脸前摆呀荡的。
“腾”地血冲上了脸,紫得见青,被咽得无话可说的小一,嘴里只吞吐“这,这”。接过女孩男孩的目光,原来座位满是尘土,小一急着给病人送钱工装都没换。用袖口擦了擦座位,再抬眼瞅人家,早没事的两人合好了说笑呢,杨小一叹口气重新坐下,别提心里多堵,但怀抱的东西要紧,也不再说啥。好心当了驴肝肺,好人不好当呗,这城市……
过了几站,一妇女手拉半高不高的孩子不知怎么挤到小一面前。
他起初不想多瞅他们一眼,可孩子毕竟只是小学生,个头不高,背着挺大的书包,沉甸甸的,站得东摇西晃,两眼怜怜地巴望坐的人。犹豫片刻,小一抱紧了紧怀里的包准备起身,却听到孩子妈妈恶狠狠对着窗户说:现在的城市弄得都不知道是谁的家了,一帮没素质的外来农民,搞得生活这么紧张,连公交车都坐不成,还要站。啥素质,一帮外来户,身高马大的,占了座,害得我们罚站,连给小孩子让个座都不懂,没文化。
杨小一屁股抬了抬,终没起立。女人说到第三遍时,身边的年轻人大概闲她太啰嗦抢白她,没人请谁来挤呀?带孩子打车吧,要保护好革命后代啊。于是一阵笑声。女人本想争辩,仅做了个架势,稍仰了仰头,半张的嘴还是没出声地关闭了。
小一心里呀,那个五味倒腾。如今城市哪一刻离得开民工,还这么损人?哪天没了俺们,堵了的下水道都没人捅。一帮城里人,逞啥能?自以为多能,其实生活越来越无能。无论谁,再也不让座!
决心刚下不过两站,一戴墨镜的人挤到他的身边,黑社会老大似的。有人眼盯杨小一说,哪位给盲人让个座儿!
盲人?小一还想坚持,反正不是自己一个人坐着,那么多人,别人让位吧!
说话的人眼光钉子般扎着他的双眼,哼,现在年轻人连给盲人都不让个座,素质确实太差啦!
小一再也坐不住了,说:你,这个瞎子大哥,坐这,坐我这儿……
他的话被打断了,墨镜连珠炮般奔了小一排山倒海而来,说啥?谁是瞎子?你以为我不行吗?我比你还强!谁让你让座?你瞧瞧!对方举起粗壮的手臂向他有力地挥了挥,拳头攥得像个铁锤。
发现墨镜身后拄杖的盲人向让座的姑娘连声道谢,小一哭笑不得,我,我,我到站了,要下车……
车停未稳,杨小一挤过人群冲下来。还有四站路,他宁愿步行。猛然他发现装了捐款的包没在手上,急忙转身,听到一句“那个农民工的臭包”,车窗口“忽”的飞出一物,“咚”地落在路边的花坛里。
失而复得,紧紧地搂着帆布包,杨小一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