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榆

我干码字这活儿，已有多年，算起来，“码龄”已相当于一个成熟的小伙儿，虽然吃了不少苦，那不过是学这门手艺所应付出的代价，而手艺学成之后，则觉此道甚可乐也。

码字是抒写心灵的快乐活动。无论吃饭、睡觉或步行、乘车时心中忽有所感，还是阅读他人著作、与友聚饮闲聊时碰撞出心灵的火花，抑或是见一景、识一人、经一事，感触颇深，有感要发，总之，平时之所见所闻，有感于心，皆可敲打键盘，码出文字，供读者分享。而那一点一滴的感悟，经过思考的发酵，变作文采斐然的篇章；那脑海中飘忽不定转眼即逝的思绪，或灵感光顾时如泉水般汩汩而出的语言，被码成漂亮有趣的文字方阵；那在浩瀚的资料中经过一番耐心地搜罗筛选，而后靠智识精心编纂或创作，码出浩浩荡荡的文字大军——长篇著作，其中乐趣，非亲历者焉能感受？

码字是摭拾生命碎片的工作。最平庸的人，一生也有其难忘的生活经历，只是由于他们没有码字的能力而使其诸多经历不为人知，或只能靠口述使少数亲友知道。可以说，每一座坟墓下都压着一部长篇小说，只是其精彩的程度不同而已。既然人的一生所能展示给世人的只是一些有意思的片断，因此我称这些片断为“生命的碎片”。文字，大约是除摄影、录像之外，唯一能够详细记录人生活经历的工具，因此我很庆幸自己干码字这一行。难以忘怀的遭遇、刻骨铭心的悲欢、人生的酸甜苦辣……诸多逝去已久的生命碎片，都可以靠码字使其固定于纸上，收集于书中，而书面表达的详细生动，也远胜于口述。这些文字，可以证明我曾经存在于人世，表达我对社会的认知，尽管它们很可能被时光所堙没，但起码在我活着时，对自己是一种心灵的慰藉，并且有益于和朋友之间的精神交流。

码字可以享受公平竞争。我参加工作后，因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而“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我若不学码字，注定要在小职员的位置上终老一生。是码字使我得以享受公平竞争，按照自我设计的蓝图，实现自己的梦想。一篇短文或一部书稿，投给报刊、出版社之后，便如同参加歌手或运动员的海选，是参与全国性的竞争，这竞争无疑是激烈而又残酷的，发表文章或出版著作，不必靠身份、靠文凭、靠关系，这种竞争，虽然尚不能像奥运会比赛那样严守规则，但与许多行业相比，已经非常公平。实践证明，是好文章、好书稿，终不会被埋没。

码字可以赢得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在新闻出版业空前发达的今天，若非手艺太差，靠码字为生，已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之事。靠码字为生，虽然难以暴富，但可以靠稿酬收入养家糊口，确保衣食无虞。我参加工作二十余载，受人支配太久，受压制太久，早已盼望能够做自己的主人，这一夙愿终于靠码字得以实现。1998年5月，我提前办了退休手续，从此成为不受任何人领导、不受任何人支配的自由人，开始了新的生活。十年多来，我除大部分时间在北京，曾在南京与凤阳生活两年余。因是自由人，来时不必向谁报到，走时不必向谁请假，行于我欲行，止于我欲止；无论到何地，不必求助于人，只要住处搞定，电脑一架，便可敲键码字，思我所欲思，写我所欲写，让我的文字出现于全国各地报刊，让我的著作出笼于千里之外的出版社。无论北京、南京，还是家乡凤阳，去留任我选择，适于我者居，不适于我者去，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命运不由他人主宰，成败不为他人左右，自己做自己的主人，何其乐哉！有此大乐，又何必羡富，何必攀贵？

码字之乐，非一篇小文可以道尽，聊举数端，以证其乐。正因为码字有其无可替代的乐趣在，我才能痴迷于此道而无怨无悔，自得其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