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廷以

刘镇华若无其事，周旋于宾客之间。有人问：“马军长怎么还没回来？”刘神色不动，轻轻地说：“他恐怕还有事吧！”

我的祖父曾经遇见过“长毛”、“捻子”，那是清朝光绪年间，在豫西临汝、宝丰、鲁山一带，曾有土匪骚扰，这是由于此一地区多山，人民生活较苦，性又强悍，易于铤而走险，地方人称他们为“刀客”或“荡将”。

舞阳境内有土匪作案，是辛亥革命以后的事。

我亲眼看到的是盐店被抢。那是民国元年，盐店是我家的西邻，由一位长葛县商人经营。一日晚上，我与表兄温习功课，大伯父让我先行去睡，至十一二点钟醒来，看见表兄他们仍在读书。忽然间，听到隔壁有吵闹之声，我们放下书本，透过墙洞窥看，见有七八个土匪一手执火把，一手拿着大刀，把盐店的制钱一袋一袋地往外搬，前后约有一两个钟头，土匪才撤走。

因为这是地方上的初次抢案，所以轰动一时。案发后，城里派了一些快班、壮班（均为旧时的差役）前来，他们的武器有刀、枪与竹标，穿着红背心，前后绣有“勇”字，查了半天，没有结果，我看他们的样子倒与刀客差不多。

自此以后，土匪越来越厉害。这年夏天，我们在学校读书，老师正在午睡。忽然听到啪啪的“快炮”（洋枪）声，表哥说：“这一定是放羊孩子在打桩子。”出去一看，人在乱跑，才知是刀客来了。后来就时常听到“姜不辣”之类的土匪头目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全国闻名的白狼，他是鲁山人，传说匪众有上万之多。后来当河南督军的赵倜、陕西省长的刘镇华，都是以打白狼而升官的。

真正为害舞阳的是地方土匪。其中势力最大的是丁万松，他的手下约有百余人，本家哥哥丁锦棠住在我们姜店，以屠牛为生，丁万松始终不曾来姜店骚扰，可见他甚讲义气。丁万松大概闹了一年多，被政府招安，部队驻扎在北舞渡北一座大庙里。

人民为了自卫，必须实枪。当时河南全省的正规军不过一万余人，以毅军和巡防营为主，对于零星土匪，莫可奈何。经过政府的同意，有钱的人家即开始登记买枪。枪大都是日本造的，一种是日俄战争时日军使用的九响枪，还有一种是笨重的十响枪；最好的是德国五响钢枪，每支枪带两百发子弹，价钱约三四十元。这种德国五响枪，姜店镇共有25余支，我家就有两支。民国九年直皖战争后，驻防洛阳的徐树铮西北边防军溃败，逃兵出售枪械，我家又买了五六支“明治三八式”步枪。

兵多，土匪即多，枪支也就大量流入民间。此外，河南民间的枪还有来自汉口租界的。有位姓杨的生意人，经常从汉口贩卖枪支到河南。他特制了一种双层底的箱子，上层装货，下层放枪支，除步枪、马枪之外，尚有手枪、盒子炮、左轮。北伐那一年，我们镇上的百户人家约有枪200余支，单我家就有30多支。

有了武器，当地人进而组织民团，成立团练，俗称“局子”。由大伯父牵头，镇上成立了团练，总共7支枪，团丁倒有10个人，由李兆丰统带。李兆丰为人胆大，凭这几支破枪，竟然打土匪打出了名气。

李兆丰擒拿土匪冻三泰是一出很生动的故事。

冻三泰身揣一支好枪，加两个帮手，横行乡里。他在镇内安了眼线，看住李兆丰。一日，李兆丰得知冻三泰在镇东约十里路的冻庄，就率领团丁，假称去别处办案，本应出东门，偏走南门绕道而去。有个团丁名叫王凤三，因与冻三泰相识，李兆丰走的时候，没有叫上他。王凤三知道后，就拿了一把刀，抄捷径先到了冻庄。冻三泰正在房内抽水烟，一抬头，看见王凤三进来，手上拿着刀，知道来者不善，当即起身迎战。两人一交手，冻三泰背上就挨了两刀，只好退到楼上，拿砖头往下打。约一小时后，李兆丰才率队赶到。团丁赵建三先开了枪。枪声一响，有人从楼上滚了下来。赵建三放声大哭：“王凤三死了。”其实滚下来的是冻三泰，子弹正打中他的大腿。

冻三泰枭首示众，李兆丰的名气更加响亮。

土匪朱永安一般约有六七人，有5支好枪。有一次，乡人报告，朱永安人在朱湾（距姜店约15里）。李兆丰去过几次，都扑了空，以为这一次也没什么希望，只派了几名团丁去，哪知居然把朱永安围了起来。本县各地团勇赶来增援，以小赵镇的团丁最多，约20人。朱永安和５名手下退到楼上拼死抵抗。李兆丰下令放火烧楼。此时朱永安子弹用尽，只得舍命逃出，结果逃走一名，烧死一名，朱永安等三人均被捕获。

民国十年6月，由舞阳西北来了一百多个土匪，准备攻打姜店镇。他们先派人混进镇里，住在我家隔壁的饭铺。一天晚上，天气很热，到了午夜两点，忽然枪声响了，土匪已由东边进镇，先抢局子里的枪，继而放火烧屋。

那时我家的房子是三进，大伯父带了几个民团守住中楼，父亲带了几个人守后楼。土匪来攻我家，先放了一排枪，我们立即还以颜色。土匪攻打了一个小时，见无法得逞，就放火焚烧靠街平房，高呼：“房子点了，还不缴枪？”一个姓赵的团丁一见火起，嚷道：“缴枪吧！”大伯父给了他一个耳光。

双方相持至天亮，土匪不敢久留，相率渡河北走。

1924年，直奉第二次战争，吴佩孚失败，此后两三年河南兵匪遍地，号称镇守使、司令、师长的不下十几个。1927年，土匪王泰、李老末等盘踞舞阳城北一带，包围姜店镇达二三月之久，但始终未能攻下。不久靳云鹗的军队赶到，土匪遂逃去。

还有一位旅长马文德，原是南阳的土豪，所部多为土匪，驻舞阳县城，闹得鸡犬不宁。后来，马文德退回南阳，由方振武收编，当上了军长。1932年，刘镇华时任豫鄂陕边区督办，来到南阳。一日，刘在公署宴请马氏和南阳绅士。酒至中巡，卫兵报告说，有人请马军长谈话。马不疑有他，一出门便被刘镇华的手下枪决了。刘镇华若无其事，周旋于宾客之间。有人问：“马军长怎么还没回来？”刘神色不动，轻轻地说：“他恐怕还有事吧！”席散之后，客人还喊着说：“马军长，我们不等你，先走了。”

刘镇华对河南一带秩序的维持功不可没。此后一直到抗战，河南便没有什么土匪了。

摘自《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