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我坐大客回老家。与我邻座是一位南方女人——她身上穿了许多层毛衣和一件不合体的男式羽绒服,三十多岁。到了服务区,人下车活动,南方女人盯着车下面的行李舱,最后一个上车。
一瞬间,我想到她行李里是否夹带毒品之类。
车到终点,天快黑了。我取行李时,看一眼南方女人的行李,是个旧纸箱,缠胶带,上有窟窿眼。她双手抱着纸箱,东张西望。我问:你需要帮助吗?她问:这儿离草原有多远?
从这里到草原,中间隔着上百公里的农业区域。一个南方人,在陌生之城的薄暮时分问“草原还有多远”,蛮搞笑。我说了之后,她显出失望。我说:你肯定要先找旅店住下,明天坐大客到巴林右旗或翁牛特旗,那里都有草原。她说:哪个旗好?这句话也挺搞笑。旗和县一样是行政建制,说不上好不好。我问:你要做什么?她摇头。我想到这个纸箱的神秘。这次回家,我和朋友约好去翁牛特草原,我们叫牧区。我告诉她明天有方便车去草原,如愿搭乘把电话留下。
她问:什么旗?我说翁牛特旗。她思索片刻:好,跟你一起去。
转天上午,我接她上车,一同上路。开车的是我朋友Y,Y问她:你上草原干啥?她答:放飞一只鹰。Y:你从南方到内蒙古来就为放飞这只鹰?她说对。
这个答案出人意料并且简练,一点没留让我们遐想的空间。我们的车到达乌丹镇已经是目的地,然后东行,专门送她。在一处荒野,Y停车对她说:这就是草原。放飞鹰之后,我们把你拉到乌丹镇。她下了车,不满意,说:这算什么草原?草呢?波浪似的绿草和羊群呢?Y哈哈大笑,说:这是冬天,你脚下的枯草夏天就绿了。牛羊在牧民家里圈着呢。她脸红一下,说:不好意思,我忘记是冬天了。我以为还有穿蒙古袍的牧人骑马奔驰呢。我说那是MTV,现在他们在家歇着喝茶呢。
她打开纸箱,铁笼里有一只小鹰,目光犀利,爪钩尖利。
Y说,在这儿放生好,前边是湖水和树林,有野兔什么的,鹰方便生存。她说,好,这是缘分。接着掏出手机打电话。我看到这是可视对方的3G手机。鹰出笼却不飞。她把鹰扔到天上,鹰落下,与我们对视。她对着手机说:你跟小鹰说吧。手机屏幕上有一个男人,穿病号服,头上插着管子。我听到他虚弱的声音:飞吧,小鹰,好好飞吧。说起来怪,鹰打开翅膀,像一把大黑扇子,笨拙地往前碎步走,趋快,拍打翅膀飞起来,翅膀张开有它三个身体大。它在我们头顶盘旋,半径越来越大,远去。她用DV录像。
回车里,我们开往乌丹镇。她开口说:我老公是飞行员,出车祸,这几天双腿就要截肢,上不了天了。他让我到内蒙古把鹰放飞。这只鹰是他战友送的,养了三年。
他到过草原吗?我问。她说:他在内蒙古的天空飞了五年,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他飞的时候最羡慕草原的鹰,老是想念……她声音哽住了,头转窗外,擦泪水。以后,辽阔的草原上将有一只不停飞翔的鹰,飞过山冈和湖泊。看到这只鹰的人想不到,它带着别人一颗想飞的心,从天空上看到夏季的草原开不败的花朵。
摘自《今日文摘》